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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番外・前缘(五)

◎阻止不了他们遇见。◎

过几日玉漏生日,因想着上回吃了五太太的席,便趁机还席,请了四府和二府里的人来。她是头回大张旗鼓地过生日,又有缘故,所以老太太心里也没觉得有什么。

而且想到她是池家的有功之人,也要做给外人看看,便主张着一定要热闹。也听说了张家的戏子会变戏法,便吩咐人去请,在小宴厅内开席。

玉漏一看翠华脸色不大好,不好意思起来,推说:“就随便在那边轩馆里摆上三两桌就成了,到小宴厅里,未免太隆重了。”

老太太打定了主意,也是看在仙哥的面上,“就这么定了,你也算劳苦功高的人,为生仙哥,险些半条命搭进去。你老爷昨日来信还问起你,叫送信的人稍了两根难得的老参回来,一根孝敬了我,一根赏给你。”

本来这参不预备给她,她身上又没哪里不好,年纪轻轻的又不受补。不过架不住昨日碧鸳看了信劝,反正碧鸳一律依她二哥的意思,一丁点小事也不放过。

玉漏眼珠子一转,笑道:“我月子坐得好,哪里用得着如此大补?还是搁在库里吧,留着日后给生病的人吃。前几天我听见姑妈咳嗽,想是白天热夜里寒,不留神伤了风,不如先切几片给姑妈配药吃。”

老太太十分受用,“勉强”依了她,“难为你记挂着你姑妈,她不大出门的人,就只你听得见她咳嗽。”

玉漏是没习惯过生日的,从前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也不知怎的,年年生日那天都要撞在秋五太太的枪头上,挨她的打骂。次数多了,便觉得她的生日不吉利。后来到了唐家两年,也从不提生日的事。

这还是头一回摆生日宴,前一日翠华和媛姐各自送了份礼来,连汪家也打发人送了点东西。她望着桌上摆的那些锦盒,有点无所适从。

打开匣子除了首饰还是首饰,看多了也没新意,化在眼睛里不过都是数目不等的银子。她叫金宝收进箱子里,记下账,将来人家过生日都是要还的。

唯独媛姐格外还做了双鞋给她,针脚细腻,绣工也好,当下一试,十分合脚,喜欢得要不得,穿到池镜跟前给他瞧,“媛姐亲手做的。”

池镜带了些衙门的公函归家,在榻上朱批,低头一瞅,月白的鞋面配着素白的裙,上头穿的妃色的长衫,谁也没抢谁的风头,相得益彰。

他笑道:“还是媛姐有心,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明日请了四府二府的人,你早些回来。”

“你怎的不问问我送你个什么?”

羊毛出在羊身上,都是自家出钱,玉漏倒没所谓他送不送礼,因道:“随便你送什么,不送也行。”

池镜搁下笔,拉她在怀里,“我一样不送,显得还不如旁人了。”

“那你看着办好了。”

“我早预备下了。”他说,有些胸有成竹,保管玉漏会喜欢。

玉漏没往心里去,说到生日宴的事,“老太太一定要铺张,倒叫我有点不好意思,要在小宴厅上摆席,还要在外头请戏,这排场都是节下才有。”

“老太太喜欢,你只管受着,怕什么?”他松开她,又回身过去握起笔来,“请哪个班子的戏?”

“老太太也听说张家新买的戏子会变戏法,叫去借他们张家的。”

池镜一听不好,笔一顿,滴了滴红墨在公文上头。玉漏看见忙拿过来吹,“你也太不小心了,这是衙门里的公文,你当是你书房你那些废纸么?做官也做得不小心。”

池镜没理会,接过来晾在炕桌上,板过她的肩道:“上回在四府里就是看的张家的戏,也没觉得哪里特别好,只那两个会变戏法的也热闹不起来,不如外头请个耍百戏的班子,人多热闹点。”

“就是如此我就消受不起了,再请个人多的班子,排场弄得更大,我愈发过不去。”玉漏瘪下嘴,“昨日在老太太屋里商议这事的时候,你没看见大奶奶的脸色。”

池镜执意不肯请张家的戏子,“你说消受不起,又何必为了生日去叨扰人家?”

“这又不是我的意思,是老太太和张家太太的交情。请他们来,了不得多赏他们几个钱。”

池镜给驳得无话可说,心里恼偏和张家有这些交情!不过慢慢想来,横竖筵席摆在里头,即便西坡送人过来,也是在门房内等候,他走不到里头,玉漏也走不到门房上去,未必会碰见。

“你怎么忽然讨厌起张家来了?”玉漏歪着眼在他身上审度,“难道是张家有人得罪了你?”

“没有的事,我又不常到他们府上去,会有什么人得罪我?”

于是次日午晌一过,真请了张家的戏子来,跟来的人也是西坡。池镜衙门才归家,不放心,便打发永泉进门房里去,嘱咐道:“你看着他,不许他乱逛。”

永泉低着头嘀咕,“人家又不是不懂礼数的人,到别人家府上来,谁敢乱逛?”

偏给池镜听见,斜他一眼,“你是说我多此一举嘱咐你?”

永泉忙笑着摇头,“我是说,三爷也太谨慎了,小宴厅里门房隔得那么老远,奶奶没事到门上来做什么?遇不见的,您只管放心。”

其实遇见了也没什么,不过池镜总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他们一碰见,玉漏又得三五日忘不掉,尽管她嘴上从来不说。她是擅长把感情埋在心里的人,埋得太深,反而像颗危险的种子,他总担心它有一天会发芽。

这次他没去和西坡说话,怕过分留意西坡会给西坡造成错觉,以为他真有本事做自己的对手。可越是自傲,越是耿耿于怀。

回房来玉漏不在房中,小丫头说吃过午饭就到老太太屋里去了,陪着几位太太奶奶们抹牌说话。池镜换过衣裳用了些午饭,自往外书房里去找田旺看预备好的东西。

田旺早将一堆形色不一的风筝摆在外书房里,各式各样铺了一地,有大雁,灯笼,鲤鱼,美人,仙鹤,凤凰及各类花卉。

“在小宴厅外头那块空地上放起来,放高点,保管众人在厅内就看得到。小的把闲着的小厮丫头们都找来了,就等着下晌开席。”

恰好这日风清日丽,天上碧青,这几十只风筝一齐放上去,一定好看。池镜笑着点头,“先收起来,分派到各人手上,告诉他们,放得好的有赏。”

看完又转去招待来的诸位堂兄弟。

玉漏在那边陪着抹了两回牌,一时歇住,和小芙奶奶她们坐在椅上说话。奶母抱了仙哥来给众人看了一回,倒提醒了小芙奶奶,正好要把那日听松二爷说起的新闻告诉玉漏。

“你说巧不巧,前几日张家领着戏子到我们家那管事的,正是送老太太百叶仙人那人。那日你们三爷还和他说了一阵子的话。”

老太太凑巧听见一耳朵,扭头来道:“还说呢,那日我要赏他,偏他走得急。不知是谁,你说个名字出来,回头我打发人送几两银子往张家去。”

小芙奶奶搁下茶走到身后,“人家张家只怕早赏过了。”

老太太故作大方,“人家赏是人家是事,咱们家赏是咱们家的份。”

“名字不知道,不过在张家管着戏子,上回我们请他家的戏子,就是他跟着送来的。今日老太太也请了他们家的戏子,想必也是他跟着来。老太太有意要赏他,一会打发人去门房上看看是不是他领着人过来的,若是,等席散了,一并将他叫进来,一起赏了就是了。”

玉漏倒没大放在心上,她还年轻,没老太太那样迷信,不信仙哥的出世和那盆百叶仙人有什么机缘,自然对那送花的人也不以为意,所以也没多问。

只是奇怪池镜竟然也信这些说法,那日在四府还肯和那小厮讲谈半日。她叫了小芙奶奶回来坐,笑问:“三爷和那张家小厮说了什么?”

“这谁知道?无非是谢他的话罢了。”

不像,池镜自傲惯了,就是谢也不会如此郑重其事,了不得打发人几个钱。不过不是什么要紧事,她只是随口一问:“你怎么知道?”

“我们二爷说的。”小芙奶奶笑道:“说是那天他们要出去逛,你们三爷在门上撞见那小厮,也不出去逛了,领着人到我们那小厅上说了半晌话。可见三爷心里是十分疼爱仙哥的,不然不会待个下人如此客气。”

这更怪了,他就是客气也客气不到那份上,玉漏反而疑惑起来。赶上丫头们端了甜汤进门,也不及细想,忙起身去端给诸位拍桌上的长辈。

到开席的时候,兄弟们一并在小宴厅内,因都是自家人,也不设围屏,不分内外,三桌皆摆在一处。玉漏同奶奶们坐在一处,上罢酒菜,便离席去向老太太太太们敬酒,回来诸位奶奶又向她敬酒。

吃得微醺之时,乍听小圆奶奶惊叫一声,指着对面廊檐上,“谁在外头放风筝?”

话音甫落,又徐徐放上各色风筝,不过片刻,那天上飘满了形形色色的花鸟鱼雁,众人皆离席走到隔扇门前来看。五太太道:“想必是给咱们三奶奶祝寿的,不知是谁想的点子?”

都猜是池镜,池镜却不认,因为晓得老太太忌讳夫妻间过于要好,所以推说是屋里丫头们出的主意。

老太太看着也十分欢喜,笑道:“瞧,连他们屋里的丫头也这样伶俐,都是跟三奶奶学的,三奶奶回去可要赏她们。”

玉漏明知是池镜的主意,没好拆穿,心里有些隐秘的高兴和得意,睐着看他一眼。正好他也朝她看过来,见她脸上笑得恬静自然,暗暗挑动眉峰,十分自得。

那风筝一直在天上飘着,老太太命人将三张桌子朝隔扇门并列摆着,坐下来抬眼就能看见。又传了戏进来,在门前唱。张家几个戏子也机灵,听说是为池家三奶奶祝寿,特地拣新鲜戏来唱,摆弄着几个杯碟在跟前变戏法。

老太太不住点头称赞,“他们张家养的这些人比咱们家养的那几个多才多艺,到底是张老太太会享福,也不知哪里寻摸的这些艺人。”

桂太太难得搭句腔,“大约是管他们的人管得好。”

老太太瞥她一眼,没接她的腔。不过旋即想起张家那小厮来,打发个婆子到门上去,“你去问问看,张家跟来的人是不是上回送花来的那人。若是,将他请到这里来,我要当面赏他。”

池镜怔了一下,果然是该来的挡也挡不住。

未几西坡跟着全妈妈往这头来,看见好些丫头小厮在门前空地上嬉笑,仰头望去,各式各样的风筝浮在天上,那阵仗从未见过。玉漏想必也是头回见,他想着她从前的日子,哪有这闲工夫放风筝玩?今朝是她的生日,再也不用听到她在这日共秋五太太争吵。

有一年她们吵得格外厉害,凑巧那一阵他们连家仿佛遇到点艰难,秋五太太本来留着碗白面预备给连秀才归家来吃,不想给玉漏私自做成了碗寿面。

秋五太太气得不行,亏得那面还在锅里。她忙捞出来,过了遍凉水,沥干了搁到碗柜里,回头就来揪着玉漏的耳朵骂:“就你会过!你吃了你爹回来吃什么?!精细的粮食都是留给当家的吃你晓不晓得,当家的才会赚钱,你可会赚钱?在家闲着一个子赚不来,还挑吃拣穿!”

恰巧西坡从铺子里归家,路过连家门前,看见玉漏将耳朵从秋五太太手上拔出来,捂着耳朵忿忿地瞪着她,一句话没说。那双眼睛红彤彤的,又圆又大,泪珠子在眼眶里打着转,始终没能流下来。

那日是她十六岁生日,他记得很清楚,因为她是长在他旁边的树,他悄悄替她数着年轮,比谁都盼着她长大。

也是那天午晌,趁秋五太太歇中觉,西坡请他娘做了碗面,特地烧了两大块肥瘦各半的肉搁在里头,叫了玉漏过来吃。两个人在他们厨房外头的长条凳上坐着,玉漏捧着碗,忽然落下泪来,不知是吃面还是抽噎的声音,吸溜溜的,他觉得异常可爱,也异常心酸。

面吃到一半,王家妈从厨房里出来,笑道:“唷,姑娘也不说先许个念想,就把面吃了一半?”

玉漏不知道还有这个说法,捧着碗有点发蒙,有颗泪珠儿将坠未坠地悬在眼眶里。

“我们老家有这规矩。”西坡在旁解释道,他们原是乡下来的,“也许你们不兴这个。”

王家妈道:“许一个也没什么,成不成的暂且不管它,好歹是个奔头。”

不过是个意头,哪能真如愿呢?玉漏是灰了心了,前几日他爹娘正商议着把她送去唐家,她本来不情愿,所以她娘午间才说那些话,嫌她在家里吃白饭。要将她许户寻常人家更是觉得不划算,前头养她那十六年简直亏大发了。

她是灰了心了,双手捧着碗望住西坡,有几分赌气的样子,眼睛里那颗泪滚出来,她狠狠抽了抽了鼻子,道:“我往后定要嫁个有钱人,很有钱很有钱的人!”

谁能想到,真叫她做到了。西坡望着这间富丽堂皇的前厅,比张家还要好,那些陈设顽器随许多都是他没见过没听过的,随便拿一件出来,恐怕也够寻常人家过几年的。她达成了她的心愿,他也替她感到欣慰。

全妈妈放他在这里等候,里头小宴厅内还在听戏,暂且不得空理他,不过也叫小丫头端了些茶果来。那小丫头放下东西道:“今日是我们家三奶奶的寿宴,也请你吃些点心,你稍坐,一会我们老太太还要赏你呢。”

他起身道谢,走到窗前来,透过薄薄的窗纱望到对过小宴厅内,几扇隔扇门后的三张桌子坐满了纷华靡丽的男女,周围花团锦簇,站满了锦绣罗衣的仆妇。那些钗光与太阳光交映,能晃花人的眼睛。

玉漏坐在最右首那桌上,都是些年轻的姑娘奶奶们,她的色容虽不是最出彩的,但他仍然一眼望见她。或许因为今日是她的好日子,她特地穿了件檀色的长衫,烟灰的熟罗裙露出半截,在人堆里笑着受左右的唱喏。

张家那几个戏子不知跟谁学的,耍了个激灵,改了几句唱词特地给玉漏祝寿。玉漏听得高兴,老太太也十分喜欢,指着他们道:“还真是比咱们家的那几个机灵,亏他们改得好!”

池镜直觉是西坡改了叫他们唱的,他一定知道今日是玉漏的生日,他比他知道得还要早。

他心里赌气,叫了金宝到跟前来吩咐,“到外头去叫他们把风筝再放高点。”

然而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他阻止不了他们重逢,如同他没法掐断他们之间的过去。他偏着脸看见玉漏很高兴的样子,这一刻终于坦然接受了西坡这个人会永远存在在她记忆里,尽管他不高兴,但也不能不承认,西坡也是她生命的印记。

“三奶奶,你喜不喜欢?”老太太问。

玉漏自然点头,“他们张家的人真是巧。”

老太太叫了全妈妈来问两句,又扭头向玉漏道:“还有巧的呢,上回送百叶仙人来的那个小厮来了,亏得他那花送得巧,你当时难产,花一送到,你就生产了,机缘之下,人家倒成了你和仙哥的救命恩人了。”

如此抬举,无非是要彰显池家从不拿腔作势摆,平易近人的态度。所以又道:“你去前面厅上,把赏钱给他,亲自谢人家一句,不要因为人家是下人就轻看了。”

适逢全妈妈端了个小案盘来,上头整齐摆着三锭银子。玉漏起身接了,并金宝翡儿绕廊而去。踅进前厅,两边一望,登时有些愣住,怎么能想到会在这里看见西坡。

西坡倒还淡然,走来跟前,朝她深深作揖,“三奶奶千秋万福。”

翡儿捂嘴笑了下,“老太太说得不错,张家的人就是机灵,一眼就知道谁是寿星。”

玉漏马上回过神来,当着丫头在这里,什么也不便和他说。只把那盘银子递给翡儿,翡儿又交给西坡,“这是我们老太太赏的。”

西坡受了银子,转身向门口躬腰作揖。玉漏望着他这一套动作,嘴像给封住了,站着久久说不出话。原来他是到张家做了奴才。一时间有许多话想问,又不能问出口,五味杂陈都只得憋闷在心口。

随后他转过来和她道谢,玉漏方想起来意。她向着她捉裙福身下去,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多谢你的大恩。”

他只是笑了笑,“三奶奶太客气了,小的不敢当。”

玉漏怔着愣着,看着他微笑的眼睛,仿佛在对她说:“去吧,不用停留,也不必回头。”

她领着丫头跨出门去,想哭,拚命忍住了没哭。好在她背着他已走得习惯了。

戏唱到最后,差不多席散时,才有两个丫头打廊下绕进来上寿面,那面上头铺着满满的蟹黄,点缀着几只虾仁,玉漏吃在嘴里,只尝到满腹心酸。她想到她年少时的心愿,登时忽悲忽喜,百感交集。

众人一样起哄叫她许个愿,她想了又想,这么个自私自利的人,此刻也倏然忘我,只想到了西坡。

她唯愿他美满安康,前程似锦。

傍晚时席散,几个戏子也得了不少赏钱,随西坡走了。天色昏沉地压下来,在那黯然破落的黄色里,有一圈淡淡的月阴,只看得见个圆的边,像废弃黄土塑的墙上谁用石头划下一痕,淡淡的白的颜色,显得古旧,有种完了许久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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