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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经霜老(O九)

曲中这地方,早上就像是别处的晚上,静得出奇,大家都过的是纸醉灯谜的日子。玉娇在这宁静中一追溯,觉得遇见小夏之前,其实也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小夏的出现不过是命运愚弄了她一回,令她终于认清所有的事都是命中注定。她的命中,一早就给爹娘下了咒,与钱财难脱干系。

因此池镜的话她细细一想,觉得也有道理,那池兆林实在是风月场中难得一遇的冤桶,何况和他在镇江府还有过一面之缘,要引诱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搁下茶碗,瞥池镜一眼,“要他金银散尽,在你在我是两全其美的事,我可以答应你。不过我想问三爷一句,他是你大哥,你何故要想发设法破他的财?”

池镜歪着脑袋一笑,也不隐瞒,“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们这等人家,若不精穷,怎么会不折手段?只要他不折手段弄起钱来,官场上自会有人不放过他。”

听得玉娇胆颤,倒看不出他狠毒至此,“你不怕牵连家中?”

池镜蔑笑道:“我那个大哥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谋反乱政,他也不够资格。不过是贪墨点银子,何至于牵涉家人?”

“可你大哥即便遭了难,不是还有你二哥?”

“那是个病秧子,早晚也是要死的。”池镜轻蔑地哼了声,也怕吓着她,又平和地笑起来,“像我们这样的大家大族,都是如此,为了争一份家财,都是明争暗斗。你在高门大院里住过,想必也很清楚,不过是表面和气。我不过是要我和玉漏将来的日子高枕无忧,你妹子你也知道她,她梦寐以求的无非是这样的日子。”

说得好听,不见得他这打算单是为玉漏,还不是各自为利。不过玉娇倏觉得他和玉漏倒真是相配,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她笑笑,“我也有桩事要托你,不知你答应不答应?”

“什么事,说来听听。”

玉娇渐渐把笑敛了,目中放出一抹怨毒,口气极轻,“我要小夏死。”

池镜蓦地惊了一下,方才听她讲起旧事虽然怅然,也还算心平气和,以为她已经把那裁缝淡忘了。

她斜他一眼,笑着走到隔扇门边,把那门扉倚着,望门前那迢迢的流水,“我总不能白给人诓骗欺负吧?”

也受过别人的欺负,但那没所谓,反正她对人家也没有真心。可小夏不同啊,他到底和别人不同,她只要想着曾是真心实意爱过他,就觉得吃了天大的亏。他们连家人吃了亏,哪有不讨回来的道理?

池镜在椅上看她的背影,有点敬佩起她来,便然一笑,“小事一桩,等着听我的信。”

于是这般,出来便低声知会永泉,“回去后悄悄叫书启相公拟封书信给高淳县的牛大人,叫他寻着个叫夏罗春的男人,原是南京人氏,做过裁缝,今年是二十二的年纪。不论用什么法子,要他活不到二十三。”

永泉也没好问谁是夏罗春,横竖是个倒霉鬼,只点头应下,“明的还是暗的?”

池镜正要登舆,少不得收下腿来睇他一眼,“你愈发会办事了。”

永泉忙笑着点头,“晓得晓得,不管明的暗的,横竖名目要正。”

池镜横他一眼,语调忽变得懒洋洋的,不甘愿的样子,“往我那老丈人家去吧。”

叵奈还没钻进车内,就听见老远有人喊:“池老三!池老三!”

眺目一望,才是个冤家路窄,偏是那绿王八唐二!池镜只得跳下车候着。那唐二奔上前来,穿一件鹅黄妆花锦直裰,头戴湛蓝帕头帽,一张小长脸,生着对桃花眼,一笑便是通身风流。

他手里握着柄折扇,却不打开,只拍打在另一只手心里,笑着拿肩膀往池镜肩膀上一撞,“老远我就瞧着像你,难得,大清早的你竟在这地方。你这才成亲一月吧,就耐不住了?”

池镜不爱理他,却碍于情面不得不敷衍,反剪起胳膊来道:“你还不是大

清早的就在这里。”

“我和你能一样?”唐二说着,邪邪地一笑,“你老兄可是从不流连风尘的人。怎的,是在家同新娘子拌嘴,故意躲到这地方来了?女人,不能惯着,新进门就敢给丈夫甩脸子,将来还不反了她了!你听兄弟句劝,往后还可让着些,这时候偏不能忍让!不趁这会将她拿住了,日后她定要蹬鼻子上脸。”

池镜吭吭笑两声,回敬他一个拱手,“多谢你的御妻之术,不过房下还好,不是那任性骄纵的女人。”

唐二只得干笑两声,又往手心里打着那扇子,旋即笑得别有深意,“我上回问你你还没说呢,尊夫人到底是那户连家的小姐?我晓得兵部有个连大人,嘶,不过他们家没小姐,只有五位公子。”

池镜一看他神情就知他是明知故问,这有什么不好打听的?便坦然一笑,“和你还是旧相识,江宁县丞连家的三姑娘,连玉漏。”

“旧相识”是委婉的说法,两个人心照不宣,唐二不好拂他的面子,尴尬地点着头笑,“那是旧相识,的确是旧相识――”笑着笑着,又撞了下他的臂膀,“嗳,你老兄要是得空,下晌到前头李姐儿家来,我摆酒请你,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池镜笑道:“看我抽不抽得出空子吧,今日有事缠身。”

唐二不免郑重起来,“你可一定得来,我说的事情和尊夫人相关。要紧,要紧!”

池镜提着眼梢扫量他一回,敷衍着应下。想他能说什么和玉漏相关的事?难道是要笑他拾他的剩儿?不见得,要笑早笑了,何况他没这个胆量。便怀着这疑惑登舆往连家去。

太阳高照了,连家前院里简直忙得如火如荼,前院的正屋是间大饭厅,前门后门开着,几个丫头来回奔走往里头传茶递水,三个小厮也是跑得腿不闲。饭厅右面分出来一间内室,原是用来款待女客的,只用一则屏风挡住了门。玉漏在厨房里要了壶茶,领着西坡到这里来坐,人进人出都只在屏风外头,瞧不见他们。

说起王家新开张的铺子,就是何寡妇她家的门脸。西坡道:“我爹现在铺子里帮我看着,我娘在家养病,她身子骨也不大行了。”

这个“也”字,不免使人联想到梨娘,只怕他也想到了,笑意里藏着一缕哀伤。他娘上那时玉漏在家时就听说病了,因问:“家里没人照料她老人家?”

西坡咽了口茶,坐在圆案对过半低着脸,“何嫂子现替我照料着。”

他声音很低沉,好像是怕给她听见似的。玉漏还是听得清楚,他每字每句,都是针掉在岑寂的夜里,她想不听见也难。何嫂子就是那何寡妇,还没成亲已先尽起孝来了,看来性情倒还敦厚。

不过算起来他们的日子也近了,玉漏握着半盅茶,假作松懈地问:“我听说你们的喜期是在夏天?几月啊?”

“六月。”西坡向上抻了抻腰板,慢慢又变得坦然起来,“我娘的主意,她老人家怕自己熬不到秋天,所以想着先办了。何嫂子的女儿在家常受她祖母打骂,她也急着要带姑娘搬出来。”

玉漏取笑道:“往后那丫头也是要叫你爹?看看,你一下就要儿女双全起来了。”然而笑得发僵,心里也在暗暗替他抱屈。

西坡好像自己不觉得委屈,“虽不是我亲生的,往后做了一家人 ,我自然也是拿她当亲生的一样看待。那丫头年纪虽小,却很懂事,不到八岁的年纪的就会洗衣烧饭。”

玉漏将嘴朝旁边暗暗一撇,咕哝着,“这有什么,这些我六岁时就会。”

西坡没听见,只听见外头乱麻似的脚步走来走去,以及秋五太太在厨房里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那肉少切点!”“明日不过了?”“你们这没脑的下人,敢情不是你们家的东西不晓得心疼!”他忽然很不自在,觉得自己像个想要趁乱打劫的贼坐在这里,便欲起身告辞。

玉漏一见他起身心就跟着提起来,忙说:“你急什么,横竖铺子里有你爹看着,难道我爹净是请你来白帮忙?”说起她爹她又是那不屑的神色。

西坡替连秀才分辨,“连老爷嘱咐吃了午饭再去,是我放心不下铺子里。”

“有什么放心不下?叫你吃饭你就留下来吃饭!好容易我爹请你,你岂能白帮他的忙?”玉漏很替他不服,一定要强留他下来。

西坡只好复坐下去,沉默中有无数芜杂的声音沸腾起来,跑进跑出的脚步声,厨房里的剁肉声,二门内的谈笑声,喷嚏声,吐痰声,以及连秀才受人吹捧时谦逊而高亢的笑声。玉漏听着这一切,觉得并不是回娘家来了,是到了另一个陌生乌遭的世界。大概因为新房子的缘故,从前他们蛇皮巷的房子里从没有一次进来这么些客人。

还只有和西坡坐在这屋里,才有了些熟悉和归属之感。她愈发认为其实她原本就是属于他的,只是因为某些缘故使她遗落在外了。所以他对西坡的生活格外有兴趣,那是她另一种可能的生活,她一直问一直问,连西坡给何寡妇下的什么定礼也问得清清楚楚。

终于轮到西坡问她:“你这一月在池家还好?”

恰逢池镜进来时,便听见她在屏风后头冷冷清清的声线,“还不就是那样子,他们家人口多规矩大,自然有些不自在。况且那样的人家,妯娌们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下人们也都见过大世面,还指望谁能瞧得起你么?好在我早想到了这些,还勉强应付得过来。”

还以为她是在和亲戚说话,谁知竟又听见西坡安慰的声音,“凡事有利有弊,小家有小家的苦,大家也有大家的难。不过你自小就聪明,想必也没什么难得到你。池三爷如何?待你好不好?”

“我嫁给他,又不是图他待我好。好不好也没所谓,做夫妻只要客客气气就行,也能捱过一辈子去。”玉漏自己也有点没信心,笑得怅然。眼睛略垂一垂,又望到他面上去,“难道夫妻之间,一定要什么情投合意?”

西坡也朝她望着,她感到他那不慌不乱的眼睛里也有一丝夙愿未了的余光,不知是不是她多想。

倏听见外头有人咋呼一声,“哎唷!姑爷!”是王福的声音,登登登跑到屏风外头来了,“姑爷几时到的?怎么没个人招呼!”

今日客来客往的,门上只得一个小厮,简直忙不过来,池镜进来时赶巧那小厮进来传话,因此无人招呼,他便自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玉漏踅出里间一瞧,有些意外,“你这么早就赶过来了?没人跟着?”

他在这饭厅上站了多久?大概也是刚进来,要进来多时,下人不会看不见。玉漏一面猜想,一面又劝自己,没什么好慌的,她和西坡不过是闲谈,又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难道旧日邻里间连句话也不能叙?何况人家是来帮忙的,客气也总要客气款待的吧。

旋即西坡也跟出来,和池镜拱手作揖。池镜一看两个人面上都很坦荡,倒显得自己肚子里窜起来的那股火很没道理似的。便抑住火气平心静气道:“事情办完自然就赶来了,永泉在门房里。”

那管家王福一听跟来的人在门房里,忙叫了个小厮去陪,又摆出条胳膊十分殷切地请池镜,“姑爷姑娘快往里请,老爷他们都在二厅上呢。”

池镜先一步往后头走了,玉漏只得跟从。一面回头看西坡,他还在屏风前站着,身影在她目中慢慢摇晃,给背后院内东奔西忙的人影衬托得多余和寥落。她倏地想哭,人已穿堂到了廊下,却不管不顾地扬起声嘱咐:“你可要吃了午饭再走!”能占点便宜尽管占一点,不然太不上算了,白来帮他们家的忙,太不上算了!

西坡只是老远朝她笑笑,将手抬起来朝她摆了摆,那意思是叫她“去吧”。

玉漏麻木地

朝前走着,掉过头来时,碰见了池镜幽愤的目光,他轻轻冷笑了声,“还真是对苦命鸳鸯。”

玉漏马上装作若无其事,“胡说什么呢!”不过是留客而已。

心下却觉得是陷在个两难的境地,与其是两个男人,倒不如说是她自己的目的和感情,谁叫这两者之间完全是分裂的?她这么些年,一直向着目的奔走,走到了又想起给自己摒弃掉东西,不禁问自己,为什么如此贪心?

大概是他们连家的本性。他们夫妻进到二厅上来,满屋的目光马上争相落在池镜身上,如若眼是钢刀,这班人早把池镜宰割瓜分了。玉漏太了解那些夸赞勤背后的贪婪,忽然忘了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只恨不能提把斧子大劈大砍,将这些攒动的人头都砍下来!然后在血光中朝着池镜放声大笑!她想像那情形,觉得痛快。

后头正屋里的女眷们纷纷也赶到厅里来,因为夫妻俩要给岳父岳母磕头,都等着看这一幕,好像池镜的膝盖一软,就表示他们都有了使唤他的权力。

她四婶站在下首,兴冲冲向隔扇门外招呼个丫头,“快去厨房里叫二嫂来,小两口要给爹娘磕头了!”

众人皆嘁嘁地兴奋起来,“二哥这个老丈人算是做得风光了,要我看,比他做县丞还要风光点嗳。”

“这话不错,那县丞到底没意思,一月俸禄不过就那点银子,头上还压着个县太爷,衙门里也不全是他说了算。”

“虽不是他说了算,可好处也不少哩。”

“好处再多,也不及池家的老泰山来得实在。往后只要做女婿的一拉扯,随随便便就要飞黄腾达的呀。”

玉漏有一字没一字地听在耳朵里,脸上一片木然。

连老爷一看池镜脸上也有些冷淡,立时抬手止道:“不必叫太太了,不过是个礼数。”他旁边椅子空着,也有一碗茶摆在那里,全代了秋五太太的位置。

池镜垂目瞥了眼面前的蒲团,微笑着朝连秀才打拱,“请岳父大人见谅,小婿今日在外不慎把膝盖摔伤了,就作揖代礼吧。”

满屋里的目光陡一变,又失望又更兴奋了。摆明是不给岳父面子,不过是他,又不觉得意外。连秀才脸色尴尬,很快转得自然,笑着点头,“好好好,不过是个礼而已,不要紧的。”

独玉漏跪下去磕了头,起来连秀才便说:“你快搀姑爷回房去歇歇,一会开席再叫你们。找点药膏子给他搽一搽要紧。”

她那间闺房在三院西厢,不过出阁前住了两天,焐都没来得及焐热,屋里也没来得及保留下她的气息。还像出阁前那样,窗纱上贴在“”字窗花,床上挂在大红帐子,铺的也是大红被褥,仿佛是人家做喜丧用的棺材,有束阳光倾斜在里头,照得那红是一种凉丝丝的气氛。

玉漏此刻觉得,她筹谋这样久的婚姻也不过是一桩喜丧,进行起来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去翻找药膏,找不到,这屋里的斗厨柜子都是空的。

池镜坐到床沿上去,一手摸着那大红牡丹花暗纹的被面道:“不必找了,我膝盖没伤。”他也很坦荡,“我不过是不想给你爹磕那个头。他也配?”

玉漏睇着他讥笑的脸,只得摇头,“不配。”她怕和他坐在一处,便走到榻上坐,也怕他问起她和西坡的事。其实她和西坡有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又或根本什么也没有。所以她也没资格问他去办什么事。

沉默一段,池镜忍不住还是问了:“那王西坡到你家来做什么?难不成你爹娘又忽然看得起他,将他请为座上宾了?”

玉漏苦着脸一笑,“请他来分猪羊肉,不是带回来的回门礼。”

“你爹娘倒真是物尽其用。”

玉漏笑出了声,心下却替西坡感到哀哀的,后来又是替池镜感到些悲哀。他只怕也知道,厅上那些人都等着“用”他呢。连她不也是一样?

慢慢又觉得这愧疚来得很没道理,何必替他悲感?他要什么没有?从没听说过这世上叫花子去怜悯豪绅的。

听见他走过来,她抬额看见他脸上有些气汹汹的神色,有点惊惶,想要避让。果然他到跟前便掐住她的下巴,逼迫她不能转脸,“那你为什么留他吃饭?”

玉漏早预备了说辞,“你这话问得好没道理,人家来帮忙,留人吃饭不是礼?噢,难道帮完忙就赶人走啊?”

池镜冷笑起来,“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不是问为什么留人吃饭?”

装傻充愣是她一贯擅长的伎俩,只要人家不挑破,她也不必去分辨,免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刚好他也不惯挑破,她认为他只有这点最好,许多事最怕说穿。

池镜有打她一巴掌的冲动,所以把手放开了紧攥在袖中,掉过身又往床上走去,语调冷冷淡淡的,“我要这种人的命,比捏死只蚂蚁还简单。”

玉漏心陡地一跳,目光警惕地凝在他背上。

谁知他走到床前,回身又是那倦淡的笑脸,坐下说:“不过我犯不着要他的命,我听说他夏天就要迎那寡妇进门。你瞧,连个寡妇的命也比你好。”

她的命不好,只能嫁给他,所谓“百年好合”,其实不过是“百年蹉跎 ”。

玉漏不承认,玩笑地问:“好没道理,我的命怎么着也比她强吧,我不是嫁给了你么?”

他忽然也笑,笑得肩膀抖动得厉害,“我命不好,娶了你。”也像是无奈的一个玩笑。

他仰面倒下去,慢慢发起些无关紧要的牢骚,“我自小命就不好,苦得很,”

玉漏听个起头就险些笑出来,总觉这话从他口里说出来,实在滑稽。不过听下去,也渐渐笑不出来了。

“我自生出来,就给抱到了大伯母屋里,她是正房太太,不论是不是她亲生的孩儿,都理应是她教养。三四岁的时候我懂事点,才知道她不是我的亲娘,我亲娘是在他们后头那院里的西厢房住着。那日我寻到后头去,扒着门框看见她在屋里做活计,很文静温柔的样子。可是那么个文静温柔的女人,不过听见我喊了声‘娘’,就忙站起来叫丫头把我抱了出去。她是怕大伯母,我知道,怕得这样,连亲儿子也不敢应一声。那我从此也不要认她。”

玉漏记得他亲娘,虽然不常打交道,但园子里撞见过几回,从前节下家宴上也常见。她总是不多话,不过遇着了就和玉漏笑着点点头,她和旁人一样也叫她“三奶奶”,长辈不似长辈,亲人不似亲人,守规矩简直是严防死守,生怕惹祸的样子。玉漏也知道,是怕犯老太太和桂太太的忌讳,她们都是没有生过儿子的人。

不过他为什么忽然要对她说这些?好像是对她打开了他一间私密的屋子,里头摆着他幼年时的许多小玩意,残破的,断截的,落满了灰,横竖乱堆在犄角旮旯里,屋子里结着蜘蛛网,许多年没有人扫洗过,连他自己也很少光顾,怕惊起灰尘迷了眼睛。

她自然也是不敢走进去的,其实知道一个人的私密事是很有压迫感的,尤其当那些私密事越琐碎,越不要紧的时候。因为越是不具体的,越是一种没有目的的情绪。疑心他是哭了,最尾那话明显有些哽咽,像小孩子在赌气。但她不敢走过去看,也没敢问他,唯恐他的期望会缠到她身上来。

她也怕啊,怕爱上他。他是男人他不会了解的,一个女人守不住心,就什么都守不住。这和爱西坡并不矛盾,她可以放心地爱西坡,是因为知道西坡从没有属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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