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以后,已经十一点了。孟平深收拾好了客房,让闻冬去睡觉。
闻冬磨蹭了一会儿,赖在客厅里不肯走,只说没有睡意,时间还早。
孟平深把电视打开,特别有家长范地板着脸嘱咐她:“那就看会儿电视,半个小时,不能再多了!”
她挺直了腰,响亮地答了声:“遵命!”
那张之前还一本正经的脸顿时就绷不住了。
遥控器掌握在闻冬手里,孟平深坐在一旁陪着。她调来调去,最后停在了一个外国频道,原因无他,只是因为电影中的画面色彩清新,风格明丽,光是看着都很适合她这种小清新。
却没想到一开始的打发时间之举,到后来竟变成了全心全意的沉迷。
电影是法国家庭喜剧片,题材并不出众,还有程式化之嫌。但这就好像蛋炒饭与泡菜的经典搭配,哪怕常见,也叫人忍不住多吃两碗。
故事讲述了一对聋哑夫妇经营着家庭农场,但生下的大女儿却能说会道,还有着令人惊讶的天籁之音。女孩的音乐老师如同伯乐一般提携她、培养她,鼓励她前往巴黎追求音乐梦想。女孩一面抛弃不下家庭的重担与责任,一面憧憬着梦想和远方。
父母起初无法接受女儿的选择,因为她是家中唯一的正常人,她的到来给家人的生活带来了很大帮助,也让他们能够与他人进行沟通了。若是她离开,对全家人来说,简直是个巨大的灾难。
当然,喜剧片就该有喜剧片的结局,最后父亲还是开车带女儿去参加比赛了。在舞台之上,有些自卑的小姑娘看着后排的父母,唱着唱着,忽然比起了手语。
他们虽然听不见,但看得到。
那首歌的名字叫做《远走高飞》。
亲爱的父母,我要走了。
我很爱你们,但我还是要走了。
今晚开始你们将没有孩子,但我不是逃避,而是飞翔。
请明白我是为了飞翔。
没有烟也没有酒,只是飞翔。飞翔。
那是一首法语歌,女孩对父母比划着手语,看哭了他们,也让闻冬热泪盈眶。
她侧过头去看着孟平深,却猛然间发现他同样是湿漉漉的眼眶,这才惊觉自己忽略了什么,竟然在这个晚上挑了一部家庭喜剧,让他去看别的家庭是如何温暖如何美好。
她如同哑掉了一般,定定地坐在那里看着他,瞬间从电影里抽身而出。
孟平深对上她的视线,问她:“怎么了,闻冬?”
她手忙脚乱地去拿茶几上的遥控器,慌乱地调到了其他频道,语无伦次地说:“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看着看着就忘了,忘了你母亲——我,我……”
孟平深笑了。
闻冬忘了说话,愣愣地抬头看着他,直到他从她手里接过遥控器,把频道又调了回去。
在悦耳的旋律中,闻冬听见孟平深平静地说:“她去世前的一个月里,已经没办法安稳地度过一天,每一天都要不停地输液、吃药,每一天都会不断地咳嗽、呕吐。病痛折磨她很多年,我宁愿相信死亡不是最终的结束,而是远走高飞,就像这首歌一样。”
不是逃避,而是飞翔。
女孩的歌声还在继续:“亲爱的父母,我要走了。我很爱你们,但我还是要走了。”
他含笑看着闻冬,哪怕眼眶里有深深浅浅的泪光,却仍然笑着说:“人虽然不在了,时间也回不去了,但是有的东西,哪怕是老去与死亡也无法带走的。我知道虽然她走了,但她仍然很爱我。”
这一刻,闻冬忘了呼吸,只是呆呆地抬头望着他。
他的声音像是这个漆黑深夜里唯一的星火,璀璨耀眼,动人之极。
这样好的孟平深,她又怎么可能不喜欢?
她觉得自己感动得喉头都有些哽咽,可是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能忽然探过身去,给了他一个很用力很用力的拥抱,以示安慰。
孟平深起初还怔了片刻,片刻后感觉到她在用手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他的背,这才明白她的用意。哪怕这种安慰人的姿势让他觉得,自己被当成了一个小孩子,可她的用心与勇敢却好像连同这个拥抱一起传递到了他的身体里。
他僵在半空的手停顿片刻,最终轻轻地拥住了她。
“谢谢你,闻冬。”
接下来,他们完完整整地看完了这部电影,除了闻冬搁在茶几上的、没一会儿忽然震动起来的手机。她拿起来看了一下,很快开启静音模式,又放回茶几上,由始至终都没有接起来。
十来分钟的时间里,手机屏幕一直不停地亮了又熄,熄了又亮。
孟平深的目光落在手机上,看清了屏幕上的三个字——小白姐。
他记得上次去北京的时候,闻冬说起电台里的事情,曾经提到过这个人,似乎是她的组长,台里的负责人之一。
孟平深不动声色地侧头问她:“明天不用上班吗?你今天连夜赶回来,不会影响工作?”
“不会,就当提前放年假。”她面不改色地撒谎。
孟平深没有再说话,只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看着那只手机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电影结束,他与她轻声道晚安,各自回房安睡。
站在客房门口时,她关门以前回过头来看着他,还是说了一句:“睡个好觉,孟平深。”
他站在昏暗的走廊里低头看她,将她的关切与担忧尽收眼底,也没说别的,只是给了她一个安稳平和的笑:“我会的。”
结果说这话的是闻冬,睡不好的也是闻冬。
并不是床不舒服,事实上客房的布置和外面一样简洁大方,被子和床单是孟平深在她洗澡时铺好的,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只是闻冬躺在上面,还是忍不住去想隔壁屋子里的人在做什么,是不是在一个人黯然神伤。
如果是她的父母出了什么变故,她一定会崩溃,会大哭,会不知所措得像只无头苍蝇,会一蹶不振。她曾经梦见父母去世,哭着吓醒,下半夜都没能睡好,这种事情她连想都不敢想,又谈什么亲身经历呢?
迷迷糊糊睡过去时已经是凌晨了,再醒过来,窗外天都亮了。
有人在敲客房的门,她睁眼后失神片刻,下意识地问了句:“谁?”
门外的人停止了敲门:“是我,孟平深。”
闻冬总算清醒过来,看清楚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有些尴尬地坐起身来,骂自己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身在人家家里,居然问了这么个蠢问题。
孟平深接着说:“该起床了,早餐已经做好了。”
她胡乱应了两声,很快穿好前一夜的家居服,理了理头发,开门走了出去。
空气里是一股培根和煎蛋的香气,孟平深站在餐桌旁摆碗筷。她探过去一看,发现桌上有一锅皮蛋瘦肉粥,还有一盘培根煎蛋吐司,都很可口的样子。
她开心地跑进浴室洗漱,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眉飞色舞、眼波明亮,又兴高采烈地跑回餐桌边,端端正正地坐下来准备吃早饭。
这是孟平深亲手做的早饭。
亲手做给,她的,第一顿,早饭。
断句必须注意。
咬一口,郑重其事。
喝一勺,一丝不苟。
孟平深被她这如临大敌的样子逗乐了,喝了一口粥,好笑地问她:“吃个早饭而已,正襟危坐地干什么?还吃得这么小心翼翼?怀疑我下了毒药?”
闻冬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放下碗,噌噌噌地跑进卧室拿手机,然后又跑回来拍照留念,发朋友圈。
孟平深凑过去看,她又飞快地把手机收了起来,神秘兮兮的。
吃着吃着,她又忍不住抬头打量他,没有黑眼圈,精神看上去也很不错,还是那个英俊好看的孟平深——他没有一蹶不振,这一点让她很开心,也很欣慰。
只可惜这种喜悦的情绪没能持续太久,就在她快把粥喝完的时候,忽然听到孟平深说:“吃完饭就去把衣服换了吧!”
闻冬一怔:“要出门吗?”
“嗯。”孟平深吃完了,搁下碗,把那碟下饭的咸菜又往她面前推了推,“我送你去机场。”
上一秒还忙忙碌碌的筷子,顿时就被停在空中不动了。
闻冬抬头看他:“送我去机场?”
“大假之前,哪家公司这么大方给员工提前放年假?”孟平深看她两眼,不动声色地说,“闻冬,你在这时候赶回来安慰我,我很感激。但是如果因为我,你耽误了工作,我也会于心不安。”
“是因为昨晚的电话——”闻冬会意了,他一定是看到小白姐的连环催命call了。
“是因为你必须回去了。之前我跟闻教授谈到你的事情,还亲口告诉他你的梦想在北京,没有任何事情能阻止你前进。话刚说出来多久,你就为了我的事情耽误工作,连夜赶回来。”
他抬手看了眼表,“还有两个小时,你吃完了我们就赶去机场,我送你回去。”
刚才还好得能吞下一头牛的食欲顿时没有了,剩下的清粥小菜忽然变得难以下咽起来。
闻冬想执拗地留在这里,多陪他两天,多待片刻。可他不容拒绝地看着她,不给她任何转圜的余地。
她心有不甘,戳着碗里的米粒,心情顿时变得不美妙。
可下意识又觉得,这样一本正经有责任有担当的他,才是她印象中那个闪闪发光的孟平深……她果然是病入膏肓,居然觉得他这种一脸严肃的样子,也萌得不要不要的。
临行的前一刻,她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里,看着他排队取票,然后朝她走来。
孟平深穿着黑色大衣,围着灰色围巾,干净好看得像是行走的雕塑。他走到她面前,把机票和证件递给她,然后嘱咐她坐在那里等一等。
闻冬疑惑地看着他匆匆消失在人群里,正担心他会不会就这么一走了之时,他又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只袋子。
是女孩子爱吃的零食,有话梅,有瓜子,有薯片,还有奥利奥软香小点。
闻冬接过去,刹那间又有些喜上眉梢,可是很快又被离别的愁绪冲淡了。
这么一走,不知道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他了,唉!
她拎着那只口袋,站在原地没有动,低着脑袋一声不吭。
孟平深催促她:“是时候过安检了。”
她还是没动。
孟平深看着她片刻,莫名觉得这种孩子气的样子,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小了一点,当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执拗得可爱。可就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小姑娘,却从遥远的地方千里迢迢地赶回他的身旁,只为笨拙地陪他一晚,安慰他几句。
他忽然很想给她一个拥抱,但迟疑片刻,又觉得有些不妥,最后只是拍拍她的肩:“听话,闻冬!”
她情绪低落地一手拎着袋子,一手捏着机票,闷不做声地转头往安检的地方走。快到安检了,她才终于忍不住回头去看,人潮里,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她,像是在等待她的道别。
眼眶忽然就有些发热。
等了他这么多年,一直奢望着有朝一日他能回头看她一眼,而今她要走了,回头才发现他也在等她。
她忍不住又拨开人群,一路飞奔到他面前,在他诧异的眼神里气喘吁吁地仰头说:“我春节会回家,到那个时候,我可以来找你吗,像昨晚一样?”
像熟识多年的旧友,像心有灵犀的恋人,而非师生。
他忍不住笑了:“一路跑回来,就为了问这个?”
“就为了问这个。”她煞有介事地点头肯定,小脸还红扑扑的,气息都有些不均匀。
他点头,配合她的郑重其事,含笑答应她:“好。等你回来,再看一次电影。”
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他看见面前的小姑娘因为这样一句简单的话语,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像寒冬里的两盏小灯笼,暖融融的,叫人忍不住想靠近一点,再近一点。
终于还是送别了她,看着她过了安检,在转角处留恋地回头跟他挥手,最后消失在视线里。片刻后,孟平深才发现自己还扬着手,维持着和她挥别的姿势,只能哑然失笑,又缩回手来。
他独自一人回到家中,厨房里没人在忙碌,沙发上也没人正襟危坐地看电影,空荡荡的屋子有些冷清。
他叹口气,摇摇头。
才来了一次,人一走,他居然有些不习惯了。
走到客厅里才发现,电视柜上的相框被人扣了下去。他愣了愣,拿起相框,照片上的三个人笑得一脸灿烂。他的视线并未在年轻女人的面上多作停留,只是在母亲的面容上失神片刻,最后他把柜子拉开,将照片放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