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担心他,”黑寡妇拉着汤昭的手沿着回廊走着。她走路的姿态娉娉婷婷,甚是典雅,迈步之间几乎不见裙摆抖动,仿佛浮萍渡水。
两人缓步走着,周围无人打扰,只有秋风吹起落叶在空中舞蹈。
“他有办法治好自己,一时半刻就和没事人一样。检地司的人虽然是群疯狗,但还是惜命的,可不会想到自杀。”
这时太阳正好,秋风也出奇的温柔,阳光洒在身上,渐渐温暖起来,汤昭慢慢从惊慌失措中平复,道:“你……你们早知道这一剑会杀伤他?”
黑寡妇道:“我是猜的。剑可能有各种各样的性情,但没有一把是废物。他那么看重那一把,当然也不会是。”
性情?
剑吗?
人有性情,剑也有性情?
汤昭追问道:“可是为什么?他知道会受伤还叫我砍他?”
黑寡妇笑道:“大概是试剑吧。你是新人,那把剑又尘封已久,重见天日要见血,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汤昭摇头道:“那也不用自己……”
“再者,大概也是明志。”黑寡妇后面的话像是自语,“示威以明志。他这一仗是必须要赢了,现在砍自己毫不犹豫,其他拦路的人砍起来还不轻松吗?他出题目给我,难道我是吓大的吗?”
汤昭半信半疑——黑寡妇一力撺掇他砍刑极,刑极反而是被动接招,要出题目,也该是黑寡妇出题在先吧?
要是黑寡妇这理由能说得通,汤昭这里也有理由能说得通:
刑极既然亲口承认自己是错的,为错误付出代价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么?
然而这一条细想也很荒谬——刑极是什么人,又是什么作风,怎么可能为这点小事惩罚自己?又何须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头脑抽风更合理些。
然而太阳很暖,这白衣美人的声音实在温柔,汤昭不知不觉卸下防备,不再多想。
这时,黑寡妇问道:“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这问题不必考虑,汤昭直接答道:“学生汤昭,今年十二岁。”
黑寡妇道:“十二岁……真小。就连我们五毒会也不用这么小的孩子,要留着教上几年才好上阵,检地司倒不忌讳。不过汤昭——”
她停下脚步,转向汤昭,神色和蔼又认真道:“刚刚既拿起剑来,你也不是一般的小孩子了。执剑的人,怎么能惊慌失措呢?刚刚见了点血就这样,以后你要见到尸山血海,要如何是好?”
汤昭轻声道:“是啊,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他一时无法回答。
从小他就憧憬学武、学剑,要像故事里的人一样当个飞天遁地的剑仙。但他从没憧憬过血腥、杀戮、暴力……
因为故事里的剑仙不会干这些,纵然有争斗,也描绘的仙气飘渺,精彩绝伦,仿佛剑仙杀人不会流血,就像江湖上的大侠不会吃喝拉撒。
但事实上,每一个拿剑的人从学剑的第一日起就面临着对抗、流血、受伤乃至死亡。
这些他隐约感觉到了,既隐隐抗拒,又不甘心放弃。筆趣庫
黑寡妇见他低头不语,耐心道:“也不必过度担心。早晚要过这一关。天要下雨,剑要杀人,我还没见过不能过的人。过关若要缓些,就自己慢慢悟,若要急些,就多听听前辈的指点。”
汤昭听懂了她的意思,道:“前辈,你也是个剑客吗?当年你是怎样过关的呢?”
黑寡妇笑容轻飘飘的:“我还不是剑客哦。将来会是,现在还不是。说不定我们一起成为剑客呢。但是我有杀人的经验。哪天我有空了,就叫人来找你,咱们好好聊聊。”
汤昭拱手道谢。
不知不觉间,两人到了一间黑色的大屋前,正是之前的澡堂。黑寡妇松开汤昭,道:“进去洗洗身上的血迹,出来又是个干干净净的好小伙。”
汤昭答应一声,进了屋子。
山庄
的澡堂似乎时时刻刻备有热水,汤昭又一次泡在水里,蒸汽中,血腥味渐渐散去。
他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了,这白雾封锁的水池就像他的精神家园,带来无比的安心与松弛。
泡了一会儿,他似乎听见门外有些细小的声音。
淅淅索索的,微小而杂乱。
一股寒意从颈后钻下,汤昭猛地一下从水池中站起,愣了片刻,又垂入水中。
似乎,有些习惯了。
一墙之隔的院外,黑压压一片。
蜘蛛!
蜘蛛群,蜘蛛海!
数以千计的蜘蛛从地缝、墙角、屋檐、裂隙里潮水般的涌出,一个挨一个蠕蠕爬行着,汇聚到一袭雪白的裙角下。
黑寡妇一身白衣,独立在万千毛茸茸的黑蜘蛛沼泽中,如泥淖中独自绽放的水仙。
掐算着时间,黑寡妇掉头离开。
在她身前,蜘蛛们自动让开一条道路,就像在她面前铺开了地毯,请她移步前行。
她向前走,所有的蜘蛛跟着前进,如一条黑色的洪流,又似她白裙下的拖尾。
从头到尾,她没有发出一声号令,只有蜘蛛爬动的淅淅索索声。
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任何生灵敢窥探蜘蛛行军。
一直到一座院落之前,才有一个黑衣少女迎上来,深深拜下:“圆晴恭迎庄主。”
黑寡妇微微颔首,此时她面无表情,不怒自威,一旦收起笑容,柔媚的五官立刻变得锋利。
“圆晴,把这些赶到甲字炉里炼化。我要一瓶千蛛毒。”
圆晴看了一眼黑寡妇身后的蜘蛛大军,即使是她见惯了这些八脚怪物也不由得变了脸色,颤声道:“婢子恐怕赶不动这么多宝贝儿。”
黑寡妇道:“那就叫它们吃了你吧。”
说着转身离开,蜘蛛群再次分开给她让路。
她离开不久,蜘蛛群虽还留在原地,渐渐骚动起来,圆晴脸色发白,从袖子里取出一根漆黑的哨子,使劲一吹——
“滋——”筆趣庫
声音尖利,直透耳膜。
蜘蛛群好像被强电电了一下,猝然麻痹了,趁着个机会,她从腰间取出香袋,倒了些粉末在手上,奋力一吹,淡黄的粉末如纱罩一般罩向群蛛。
黑寡妇离开蛛群,径直回到了正厅。
进了里间,刑极还是坐在炕上,屋中血腥味刺鼻,檀香再也遮盖不住,但他身上已经看不出血迹。
他竟然还换了一身新公服,平平整整,连褶皱都没有,更别说破损。
除了气色比之前稍差,刚刚的重伤好像从没发生过。
黑寡妇的目光在他腰间的长剑上一转,艳羡之色一闪而逝,若无其事的坐下,盯着刑极,好似在看什么珍稀物种。
刑极笑着道:“没诱惑我的人吧?”
黑寡妇道:“你的人?什么是你的人?他吃过你一粒米吗?他吃的是我山庄的饭,难道不是我的人?”
刑极挑眉道:“这么彻底?我记得你最厌恶那些心慈手软,善良仁爱的人。”
黑寡妇道:“没错——除非他是我的人。”
刑极笑道:“倒也是,谁也不愿意老睡在毒蛇窝里,都想在身边划拉几个放心的人。不过这个孩子却不能给你。一则我特意找来的剑使,缺他不得。二则怕给你们糟蹋了。”
黑寡妇冷笑道:“只有我五毒会会糟蹋人才,检地司就不会糟蹋人才?”
刑极道:“也会,不过不会恶意糟蹋,至少在我这里不会。”
他不理会黑寡妇神色变化,继续道,“汤昭灵感极高,是难得的剑客苗子。可惜容貌长得不能当灵官,前期要从练武启蒙。他身体又太虚,练武的资质不会在中人以上。若按部就班等身体练到圆满,得费多少材料?这工夫你们耗得起?就算耗得起,最后剑从哪来?我是怕贵庄伤财惹气赔盘缠。”
黑寡妇道:“你也太小看人了。我这里不行,还有五毒会,还有惊蛰山庄。当真是万里挑一的好苗子
,哪里寻不出一把剑来?还是说你们养剑客,都从砍自己养起?那我们倒确实养不起,一命换一命消耗太大。”
黑寡妇凑近他,几乎就在他耳边轻轻道:“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么?受伤很好玩?当真是用血养剑?疯了吗?”
刑极身子不动,轻轻眯起眼,似乎享受她在耳边吹起的热风,道:“说穿了也没什么,既然他能拿起那把剑,我就想知道,在那把剑的眼里,我是什么样子?”
“哦?结果是什么样子?”
“不能说罪大恶极,只能说是死不足惜吧。”
黑寡妇抑扬顿挫的“哦”了一声,道:“很公正啊,你想想你干的那些事。看你早有预料的样子,莫非你觉得自己活该?”
刑极道:“自然活该。犯了错误总是该受到惩罚的嘛。”
黑寡妇冷笑道:“但你又给自己治好了,不应该领死吗?”
刑极道:“因为有罪,所以才需要赦免啊。没有罪又何须赦免呢?”
黑寡妇笑着摇头,道:“我是不懂你们这些人的思路。”
刑极道:“你不是剑客,你不懂。”
黑寡妇笑靥微微一黯,刑极轻声道:“这些年来来回回走了许多歧路,走得我自己都快走投无路了。但我是不会死的。我还有很多事情必须要做。带着他的剑一起走下去。所以我只好先饶恕我自己,直到有一日罪无可恕。”
他反手指头去掠黑寡妇的头发,黑寡妇往后一仰,如云朵一样轻飘飘让开,道:“刑大人,妾身可刚死了丈夫。外头好多人说闲话呢。”
刑极不以为然道:“那不过是小人嫉妒庄主富贵美貌,武功高强又有权势,无懈可击,才编出些下流话来中伤罢了。庄主难道放在心上?他们哪能理解你我高尚纯洁的战友情?”
黑寡妇笑道:“哦?你还是我的知己了?我们有什么战友情?不过是外战场并肩战斗过一次罢了。”虽然如此,她笑容中多了许多真诚的喜悦。
刑极道:“能上外战场都是英雄豪杰,尹庄主更是巾帼不让须眉。反而有些自称的江湖好汉,宁可去偷去抢,不肯好好地立个功勋,从直中取富贵。这些人连庄主一根头发都比不上。所以我带队来合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把这飞黄腾达的机会送到你手里。那么多人把魔窟视作肥肉,想要吃一口,我非要拔他们的牙。可是庄主要吃,我一定分你一大块。”
黑寡妇道:“我吃了你的肉,那臭气在江湖上顶风十里都能闻到,以后在合阳县我还能出门么?”
刑极道:“当然可以啊,反正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些故人了,还怕谁看呢?”
黑寡妇道:“检地司好霸道啊,真就官过如剃了?怪不得大伙如临大敌呢。狗急尚且跳墙,你别逼出大祸来。”
刑极笑道:“可以叫他们试试。我这人最大的特点……”
黑寡妇等着他吹牛便接着嘲讽,就听刑极道:“就是靠山大。我若吃了亏,就请巡察使出手。巡察使不成,就请指挥使。最后最后,还可以请君侯麾下诸位将军降临。合阳县是什么化外之地么?早晚是要梳理的。”
黑寡妇听着渐渐笑不出来,强行扯了扯嘴角,道:“你要有这样的决心……你肯定有这样的决心。当年战场上我就看出来了,你永远在发疯。高远侯把你抽调去检地司真是神来之笔,你正适合用来咬人。”
刑极道:“我本来就是检地司培养出来的,无非回老家罢了。你肯配合我最好了。对了,你先帮我找个好的启蒙老师给汤昭,就算你为培养他出力。这是笔大赚的买卖,汤昭若成才,他记得你一分好一定回报一百分。”
黑寡妇心思暗转,笑道:“你别替他领我的情,你领我的人情就行。好老师么,我正好知道有一个。就怕他教出来不是你想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