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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结同心(十七)

入夜后屋内屋外生了两堆火,那三人在屋外把守,哨探着山林里的动静,凤二在里头看着池镜和玉漏。他们送信的时候顺道买了些酒肉回来,凤二一面吃,一面瞅着池镜。

池镜也睐眼向他望去,浑身给捆得发僵,大半日没喝水,嗓子发痒,嘴唇也有点黏住了,开口声音有些哑,“给玉漏吃些,她怀着身孕,饿不得。”

凤二瞅着他哼笑两声,没动作。

玉漏却说:“我不饿。”

池镜将脑袋仰在柱子上 ,也哼笑了一声,“和个女人过不去,这就是你凤二的江湖豪情?”

凤二一听这话,果然撕了大块肉来塞在玉漏嘴里,又绕到池镜跟前,“等后日我得了信,放你二人回家去,多的是好吃好喝,饿这一两日饿不死,你犯不着在我面前装什么夫妻情深。”说着,脸色一转,朝地上啐了口,“呸、你们也算夫妻?不过是一对奸夫淫妇!”

池镜笑问:“你到底是替你大哥报仇,还是替你自己报仇?要是为你大哥,他未必会谢你。要是为你自己,你找错了人,收陆家银子诬陷你的,是我大哥兆林。”

“你们池家人都是一路货!”凤二指着他的鼻子咬牙道:“要不是我那几个兄弟急等着要银子,你大哥又没那些银子带着上路,我就先收拾了他,再来料理你。这回先便宜了他,等我日后再找他算账!”

池镜顺着他的指尖望进他的眼睛,“想必你收到了银子,也没想着要放了我。”

凤二放下手来,只是笑着走回凳上坐着,没答这话,好像故意要用沉默叫他忐忑惧怕。

池镜却没再问,连那一时半刻的得意和傲慢也不想成全他,脸上满是无所谓的神气。只竖起耳朵听,听见了玉漏把那些肉都嚼咽入腹,倒觉安心不少。

那土坯墙的裂缝里漏进风来,有两扇窗户摇摇欲坠地嵌在玉漏对面,可以看见一弯细月挂在幢幢的树梢上。她是头回陷入这命悬一线的境地,忽然觉得从前所受的苦跟这遭比都不算什么,真要面对生死存亡,才感到真正的绝望。所以对一切杳渺的声音格外敏感,可这大半日过去,夜深了,也没听见有人来营救的动静。周遭只有野兽偶尔的嗥叫,好像有没见过的怪物潜伏在那些树木的黑影里,随刻要狰狞地扑过来,听上去就可怖。

才刚凤二没有回答池镜的话,不过那沉默也足够她也猜到答案了。她侥幸地想,不知道有没有将她算在里头?

这疑问刚从心里冒出来,自己就吓了自己一跳。

然而又抑制不住那想要活命的念头。

偏偏此刻池镜嘱咐她道:“别动得太厉害,仔细绳子勒伤了皮肉。”

他说话声音很轻,凤二与个男人窝在角落里睡着,也没惊醒他们。不过却狠狠砸在她心上,她倒希望他此刻能遗忘她的存在,因为她自己是有一时半刻忘了他的存在。

“三哥,你说官府能不能找到这里来?”她只能寄希望于官差。

“会的。”他说。

他也是赌,听说刑部那张大人年轻时候办过许多奇案,所以才慢慢高升到刑部。后来年纪大了,又久不办案,只周旋于朝堂,不免怠惰。不过到底是老道之人,码头那收钱的赵路或许只管收钱,凤二他们未必那么蠢,不会不防,不会径直和他联络。在他那里若是不能顺藤摸瓜,便只剩下那封信,只要那张大人果然心细如尘,大约能察觉那信纸上有股特殊的气味。

这林子里长着遍野臭椿,想必凤二他们一向藏身此地,身上沾染了臭椿树的味道。南京城长满臭椿的林子并不多见,顺着那味道大力排查,未必不能查到这里来。

但这些不能对玉漏说,要给凤二他们听见,反倒提醒了他们。

玉漏权当他是安慰,苦笑起来,“三哥,听说你从前往返南北两京之间,遇到过劫道的土匪?”

“是遇见过一回,不过到底给我逃出命来了。”他说起来有些自得,“你放心,我命大,上回中毒,不是也活过来了?”

她对自己不大有信心,尤其是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异常怕死。更不由得去想死后会怎么样――还能怎么样,他要是侥幸活下去了,池家少不得给他续弦,很快他就能忘了她。连他都忘了,府里别的人又哪里还会记得。从前都像白活了一场。

“那你怕不怕死?”她低着头,向后垫垫脚,尽量贴着柱子,好放肚皮轻松一点,“我怕死。”

他皱了眉,“有我在,你不会死的。”

捱到次日,仍然没有人来营救。凤二他们好像对这地方有些放心,在这里躲了好些时候也没给官府查到,在外把守不过是以防万一。料定官府的人一定是追着赵路那条线去查去了,也不怕,那赵路根本见也没见过他们,只负责收银子,有池家两条人命押在他们手里,官府不敢不给船放行。

果然一大早,张大人亲自带人随池家的小厮抬着银子在码头上寻到那赵路。

不过那赵路也是一头雾水,只道:“

是半月前有个像是做买卖的人来寻小的,说有几箱银子要租赁我的船带出南京城去,也没说要送到何地,只说出了南京一路南下,自会有人接应。这个人虽然奇怪,可小的想 ,他包船的银子给得倒不少,反正先结清了账,箱子里装的又是银子,还怕没人接应?就应下了。大人,是不是这些银子有什么不对,怎么还惊动了官府?那人还叫我当面点清呢。”

张大人看他不像是扯谎,没再多问什么,摆了摆手吩咐池府管事,“打开箱子,让他点。”

他自站在船头了望,码头上四面环山,一定有一双隐秘的眼睛窥视着这船,要是不放船出去,恐怕贼匪说得出做得到,真会要了池家夫妻的性命。这可疏忽不得,上回因为兆林的事,好容易搭上了晟王与池邑,别因为逞一时之能,又得罪了他们。混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认,走仕途的人,的确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放了船出去,暗里派人跟着,仍旧折返池家告诉老太太。老太太愁得一夜间添了几丝白发,坐在榻上,额心皱紧得能夹死苍蝇,“要是他们收了钱,还是不放人怎么办?张大人,你可千万要想办法,镜儿明年春天是要科举入仕的,我们池家除了他老子,就指着他了。我们那媳妇,肚子里还有池家的曾孙,已有四个月了,可不能出什么差池啊!不然叫我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

大老爷也急得不行,除此上缘故之外,还有一层,池镜到底是他的血脉,那两个儿子是指望不上了,唯可指望的,只有他。

他扭头和张大人商议,“依我的意思,索性将南京城的官兵都调来,挨家挨户搜查,总能搜出些蛛丝马迹。”

张大人抬手打住,“不可,这班人穷凶极恶,要是阵仗太大,吓着了他们,反倒不好,围师必阙,兴许三爷和三奶奶还有一线生机。”说着向老太太打拱,“老太太,可否带二奶奶来,我再问问她。”

老太太便吩咐丁柔,“去把那蹄子提过来。”

她老人家何许人也,昨日事发后,原没想到络娴身上,可后来永泉回来传池镜的话,说劫匪约莫是凤二,再细问一遍翡儿,就晓得是络娴捣鬼,当即便命人将络娴关押在屋里。

不过到底怕闹到外头难看,私下和张大人说过,面上饶她一回,仍放她在家中,自有家法处置。张大人没说什么,算是默许。

络娴心里倒很清楚,不论给不给押去官府,都是逃不过,索性一改往日的胆怯,站在厅上,腰杆挺得笔直,问她什么都说“不知道”。

张大人绕着她踱步,笑道:“二奶奶只管说些你知道的,譬如凤二爷先前都是如何同你联络。”

络娴撇他一眼,脖子向前一梗,“不知道。”

“二奶奶好好想想,要是再想不起来,我这里少不得就要派人去江阴请你大哥回来,若是将他牵涉进这案子里来,你可知道是什么后果?如今你二哥犯下这事,还没有牵连到他,还是看在二老爷和三爷的面子,要是二奶奶这么不识时务,二老爷再看中人才,也不会宽宏大量到那份上。”

络娴冷笑一声,“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又不是什么谋反的大罪,还不至牵连九族,你少来吓唬我。”

老太太见她不松口,朝丁柔递了个眼色,丁柔得令出去,未几领着个气焰熏天的年轻妇人进来。

那妇人不由分说,劈手便照着络娴的脸狠狠摔了一巴掌,“都是从前太太惯的,惯得你们连杀人放火的事都敢做!现下好了,带累得你大哥前途毁尽,枉他素日那样疼你们!我告诉你,你趁早把该说的说清楚,要是牵连你大哥进来,往后凤家也不要认你!这话是我说的,凤家列祖列宗怪我我也认了,他们要算账,只管化成厉鬼来找我好了,我不怕!”

络娴刚要反嘴和她吵,俪仙二话不说,又是一巴掌劈下来,“从前太太惯你,我可不惯着!现在凤家是我说了算!”

打得络娴脑袋嗡嗡作响,心里恨她恨得要死,却忽然没敢吭气。

俪仙又上手拧她,东一下西一下,“你说不说?你说不说!”

老太太只管在榻上吃茶,自己府上,放任着俪仙撒野,就是要给络娴明白,往后凤家也不是她的倚靠,又不将她送官,就是要把她握在手心里。

络娴最后只得说,都是凤二派人找的她,每逢她回娘家去的路上。那人留着一脸杂乱的胡须,衣裳上常黏着点碎草枯叶,靴子上沾着一圈厚厚的泥土。

看来是藏身在荒郊野岭,张大人暗忖须臾,又向老太太讨了池镜写的那封信,翻看几回,凑近了细细一嗅,嗅到一股子汗味和特殊的臭味。便交给府衙最熟悉南京地形的一明差官,“你闻闻这是什么味道?”

那差官嗅了半日道:“像是臭椿树,这树因有异味,寻常百姓家中不爱栽种,多是长在山野之中。”

“这纸张大约是常揣在怀里,揣纸的人身上一定有很重的臭椿的味道,能熏得这样重,想必此地不是单长着几株。你现去找出南京城地图,将城内外臭椿树生长最密集的山林圈出来,叫人暗暗去向当地农户访查。”

查到入夜,那山上仍没有动静。玉漏又饿又冷,有些僵得站不直了,身子向前微微栽着,不再顾得上肚子是不是会给那缠绕得一圈又一圈的绳子勒到。

有两个人下山去接应银子的消息,一个人在外头哨探,又是凤二在屋内看守。他拿一截木棍挑着面前的柴火堆,不时瞅一眼池镜,等着他开口向他讨饶。

可等了这样久,池镜仍没半句软话。他就恨他这一点,死到临头也是那副倨傲模样,好像天生学不会低头。

凤二丢下木棍,起身踱到他面前,“你不求我给你奶奶一口水喝?”

池镜歪着眼看他,“求你你会给?”

凤二点了点头,“兴许。”

池镜笑了,“我信不及你。”

凤二有意要叫他相信,拿着水囊带喂了玉漏一点,不多,免得给她喝够了,他就不求他了。

池镜听见玉漏咽喉咙的声音,短促急迫,显然没喝够。他笑道:“凤二爷,求你给她多喝点。”

凤二很受用,果然大方地又喂了玉漏几口,反正她早晚也要死。他绕回池镜跟前去,举着羊皮水囊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再求我一句,我也给你喝些。”

池镜没理他,凤二恼羞成怒,一拳砸在他脸上,“我倒要看看你骨头有多硬。”

这一日凤二不知打了他多少回,反正随便一句话,都有理由打他。他吃了痛也还是笑,“没多硬,不过对你,软不了一寸。你太不配了。”

凤二咬紧了牙,那目光分明是在问缘故。

池镜盯着他道:“你但

凡有你大哥半点出息,我也能高看你一眼。可你从小就没出息,除了给他添麻烦,还会什么?”

“你少假惺惺替我大哥抱不平!”凤二又挥了一拳,“要说对不起他,数你最对不起!要不是你和那贱人,我们凤家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玉漏听见骂她“贱人”,也不为所动,眼睛无力地向后瞟一下,看不见他们,也就罢了,满脑子只想着如何活命。真面对死亡,尊严以及别的一切,都不算什么。那月亮在窗外照着她,阴白的,但她仍在它那苍冷的半边脸上死守着一线希望。因为这愿望太强烈,他们在争论什么她也没听见。

既然说到凤翔,话题不可避免地就要扯到玉漏身上。凤二歪着眼从池镜肩头向后望,笑起来,“看不出你池老三还有这份良心。”

池镜忽然反常,很乐于向人描述对玉漏的深情,甚至夸大其词,“我就这么点良心,都给了她,情愿把命也给她。”

玉漏听见这一句,心内激荡一下,眼睛不由得向后斜去,因为看见他的神情,不能断定是真是假。

凤二自然也不相信,他自幼就认得池镜,比谁不知道他的冷酷?他这时候自诩深情,无非是因为他傲慢地笃定还有逃生的可能。

“是么?”凤二笑道:“要是我能放了你们俩其中一个呢?你是情愿我放她还是放你?”

池镜浮夸地嗤笑一声,“你没这么好心。我们夫妻自然也是生同穴死同衾,谁也不会独活。”

凤二玩兴大起,喊了外头那人进来,叫他给他们松绑。那人不明意思,不过靠他发财,不得不听命。于是将二人松开,一手持一刀,架在他们后项上,逼迫他们面朝凤二跪着。

那刀锋贴在脖子上,冰得厉害,玉漏不禁打着寒颤。

凤二笑着反覆睃他二人,最终眼睛扎在池镜面上,“我给你们个机会,谁死谁活,你们自己说了算。”

玉漏梗着脖子道:“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你休想拿这事戏弄我们。”心里却在发虚,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愚弄人。

凤二听后只是一笑,一向女人都是这样,傻得出奇,不过男人未必。他将笑眼转回池镜身上,“池老三,你说呢?”

池镜竟然沉默了。

玉漏一时不敢信,眼睛怔怔地转到他那张冷峭锋利的侧脸上。方才分明还听见他说“生同穴死同衾”,难道只是嘴上说得好听?

在这沉默中,仿佛捱去了大半夜光景。杳杳听见有狼嗥叫,是几人约定的暗号,下山哨探的人若是得了原定的好消息就学狼叫一声,山上的人便立刻处置了人质,下山去和他们汇合。

凤二向门外撇一眼,笑出声来。池镜越是沉默,越是要逼出个答案,他向那男人丢个眼色,两把刀又在他们脖子上架得更紧了些,随时可以要他们的命。

“不开口可不行啊,才刚你还说,情愿把命也给她,真到这时候,又不敢夸口了?不如这样,我数三下,谁生谁死,你们须得定下个人来,看看谁的声音大,谁大声就听谁的。”

说完,看了看二人,慢慢数起来,“一。”

玉漏心里跟着这数打起鼓,一眼不错地盯着池镜,这一刻既是夫妻,又是生死对手。倒也习惯了,他们自从相识,就无时无刻不在算计对方。但他为什么不敢朝她看?难道是心虚?

“二。”

心里的鼓声和那门外那幢幢的树影都显得仓猝,她忽然觉得不冷了,浑身发着汗。她仍紧盯着池镜,他先前还和凤二有那么些话说,此刻突然沉默得异样,到这一刻,也许也是怕了。

“三!”

看见他的嘴终于动了动,那形状仿佛张口就是个“我”字。这世上谁都信不过,谁都不可靠,这念头直逼到她嘴边来,迫着她抢先张嘴出了声,“我活。”

声音并不大,但她自己听见,震耳发聩,仿佛喊得很响亮,以至于别的声音她全都听不见,周围是一片死寂。

他到底说没说?

凤二旋即一笑,看她一眼,旋即很是嘲讽地望着池镜,“好,就依这话,放了她。”

放谁?玉漏还在发蒙,胳膊给人拽着提起她的身子来,不过须臾,手上脚上的绳子给斩断了。她还怔在原地,忽然听见池镜冲她发号施令:“还不快跑!”

她脑子里原是嗡嗡地耳鸣着,就这一句猝然清晰,所以本能地听从,拔腿就向那黑的夜里跑出去。

凤二也是楞了片刻,猛地晃过神来,盯着池镜脸色乍变,“你耍我?”

池镜果然狡诈,是中了他的计了!凤二跑到门前,望着玉漏跑的方向,忙喊,“快去追那妇人,不要留活口!”

那男人听了这话,忙跑出去。凤二唯恐他追不上,还在门外向着漆黑的林荫里了望。捡着这个空隙,池镜将捆着的两手反着抬到火堆上,须臾烧断了手上脚上的绳子,凤二刚掉转身,他一脚朝他肚子上踹了过去。将他踹倒在地,他忙拾起他掉在地上的刀。还不待凤二爬起来,他便劈头向他身上砍去。

果然跑出去不远的那男人听见动静,又掉头跑回来,到底是常年行凶犯恶之人,须臾便堵住池镜,厮杀片刻,又将池镜逼回屋内。

玉漏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耳边呼啸过去的风声,摧人拚命朝着山下跑,跑散了发髻,锦衫罗裙给树枝刮烂了也顾不上。东顾西盼地找着最快的逃生之路,唯恐有人追过来,跑得气喘吁吁,精疲力竭,仍然一步不敢停。

天还没来得及亮,慌不择路,跑到哪里也不知道。跑到哪里算哪里,跑到哪里算哪里!脑子里一时闪过千百个逃跑的缘故――

她是弱女子,不能像池镜一样,留下来还可以凭力气和他们周旋个一时半刻;只要他能多撑一会,保不齐池家的援兵就到了,他到底是池家的子孙,老太太再无情也不会撇下他不管。可她不是,她是外来的,是可以随时被别的女人取代的,若是她留在那里,池家兴许犯不着竭力来营救;何况她肚子里有孩子,她肚子里有孩子啊!就是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拼出条活路!

孩子!

――她陡地顿住了,胸口大起大伏着,怔在这寂寂的山林间,月光劈头盖脸洒下来,照清了她满面缭乱而茫然的泪水。密密麻麻的枝叶遮住了昏暝的天,太阳还不出来,还不出来,一弯细月嵌在苍冷的天上,贴得近近的,仿佛法场上的刀,朝她面对面地劈下来。

她忽然记起来有个被丢弃了许多年的孤儿,今夜又再度给她丢弃在这寒冷的黎明里。也猛地想到他那孩子气的赌气的话,“那我从此也不要认她。”

她低下头,眼睛无措地朝两下里一转,洒下泪来,又陡地掉转身往回跑。

一样有千百个缘故不能撇下他――

要是他侥幸不死,将来也不免为此刻与她断绝夫妻情分,一个令丈夫寒了心的妻子,还能捞得到什么好处?;回去又怎么满府人**代?难道说她为了自己逃生,舍下丈夫不管?他们不会轻饶了她;何况他是孩子的爹啊!

反正她不管逃跑或迎难而上,也总有千百样借口去遮掩她本来爱他的真相。

一个人像是跑出了撼天震地的脚步声,等跑回那间茅屋前,火光漫天,照亮了黑夜。四面围上去不计其数的官兵,不知几时冒出来的这些人,连永泉也在其中。只听见拚杀了片刻,渐渐有人从屋里散出来,当中有个官兵背上背着个人,那人身上流下来的血浸湿了他的衣裳。

他们从她身边往山下奔去,谁也没顾上看她,永泉跟在一旁焦急地喊着“三爷”。

玉漏猛地回头去看,才看清那背上的人是池镜。

完了,她想,他到底没能亲眼看见她折返回来,只记住了她逃跑的时刻。他们终于是要完了。

她双腿一软,一头栽倒下去。

仿佛做了个疲惫不堪的梦,梦中四处奔逃,总也找不到生路,只能不断地跑,乱着方向。梦里辨不清天色,整个世间像给一层难以透气的深灰的棉布照着,她听见自己仓皇的脚步和缭乱的呼吸。

醒来仍是个夜里,不知是几更天,对过那张榻给收拾出来了,金宝睡在上头。玉漏没惊动她,轻轻撩开帐子,看见窗外的月只稍微丰腴了一点。

也许只过去了一两天,却像过了好些年,月还是那旧月,银色的光洒在地上,净透亮,轻易照遍这世间一切丑陋自私的地方,哪怕是在藏在记忆里,它也照进去,使人想忘也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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