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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结同心(十二)

夜里狂风入帘,雷声大作 ,像有场暴雨要下,丫头们把门窗关好才各自去歇了。

关上窗又闷,电光在窗户上劈过,轰隆轰隆吵得人不得睡觉。玉漏在榻上摇着扇子,等着雨下下来。一会池镜从小书房里进来,见她在榻上发呆,走来问:“怎么不去床上睡着?”

“睡不着。几更了?”

“总有二更了。”他去换了个三头烛台来搁在炕桌上,“后日送殡,这两日来的客又多起来了,你还不早歇息,哪里有精神迎待?”

好像听说凤家一直没人来,玉漏想问又没问,放下纨扇呷了口茶,“今日老太太说叫咱们搬到后头去住,你怎么想?”

池镜吁着气歪倒在她旁边,胳膊枕到脑后去,“这样也好,后面那几间屋子比咱们前头这几间屋子都大,横竖父亲也不大回南京来。”

“后头刚死过人,你心里没什么?”

“像咱们这样的老宅子,哪间屋子没死过人?”

“可太太是吊死的。”

“怎么死都是死。”池镜伸出条胳膊掐她的腮,“你要是怕有什么屈死鬼,趁着和尚道士在这里,可以叫他们做场法事。或者请姑妈来念几遍经也使得。”

听这口气,好像他也疑心燕太太并不是存心寻死,但他不闻不问,那苍白的脸上的笑颜一样悠闲自在。老太太就是拿准了他们都会是这态度,所以才不怕他们知道。

她忽然对彼此有种无力和灰心,觉得他和自己身上都缺乏一股人情味,不明白是几时丧失的,还是生来就没有?不过就连汪姨妈和芦笙得了银子和那些下人也十分高兴,前头那几日分明哭得要断气的样子。思及此,低头笑起来。

“笑什么?”池镜因问。

玉漏轻轻摇头。终于听到雨辟里啪啦砸下来了,总算把那闷热的天打碎了,像放炮仗,光是声音就很壮观。下雨倒停了吹风和打雷,她把内窗外窗都打开,也犯不着再担心那洞门下有人进进出出的不方便。今日芦笙领着里头的下人回汪家去了,明日再来。

“姑妈今天听见芦笙要回去,送了她一副头面。”

池镜吭地笑了声,“是补偿么?”

玉漏不由得把腿放到榻上来,向他看着,“你也觉着太太的死不寻常?”

他用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刮蹭着她的脸,“这话你和我说说就罢了,别和别人说。”

“我知道。”她嗔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扣弄着那扇子。说出来也没有觉得好受点,仍是灰心,“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铁石心肠。”

使他忽然想到从前在南北两京往返,尤其是他还小的时节,奶母顾妈妈每回都要哭,哭完和人家

抱怨,“三哥越来越没良心,这次走都没回头看一眼。”

这些话如同一支多年前射出的箭,今时今日忽然射中他的心口。他有些鼻酸,那雨太大,屋檐外有水星子溅到他眼睛里。他坐起来,凑近了望着她笑,“那你就对我善良一点。我也对你善良一点。”

说起来像两个人相依为命,夫妻不就这么回事?玉漏把一只手贴去他脸上,摸到他坚硬的胡茬,“你最会趁火打劫了。”

两个人都笑了。

次日起来,又要忙着打点明日送殡的事,人手还是玉漏这头在调度,车马是由翠华在分派。翠华一看跟着去送的亲戚有不少,苦于马车不够,便叫兆林去四府里再借三辆车。

兆林懒着不肯动,推说:“我这里还有事呢,四府里的两位奶奶现就在咱们家,你不去和她们说,又劳我跑什么?”

翠华无法,只得横他一眼道:“就只你事情多。”

兆林也不全是躲懒,明日出殡,好些前头没赶上来吊唁的人今日也都赶来了,他自是忙着周旋。迎待这些人也是等级分明,官大的由他老子亲自去陪,官小的以及那些没有官爵在身的世家子弟是他和池镜奉陪,再一些不入流不起眼的,便打发给了志远。如今巴结他们比从前更甚,因为晟王的缘故。不过凤翔到今日也没来。

按说凤家池家的关系,就是里头再不好,面上也抹不开要来的。他没来,难道是因为他兄弟的案子不得空?还是已经查到他头上来了,所以要和池家彻底断绝关系?那上元县的县令听说前日给叫去刑部问话了,恐怕要把他供出来,毕竟从前没有过深交,也没受他们池家什么恩惠,就这一回分了他些银子,又威逼了他一下,这样的关系到底靠不住。

不过也不必惊怕,就是供出他又能怎样?又不是什么惊天大案,也没有陷害忠良,何况凤二本来也不清白。了不得给他又定回从犯,横竖陆家的钱他已赚到了,就是这会丢开陆家不管他们也不敢去告他。

听见小厮到厅上回说凤大爷来吊唁,他比池镜还热络,先跑到灵前去迎。待凤翔烧过纸,他一把拉住他,笑盈盈地引他往那边厅上去,“到底是你凤大,我就知道,你就是在忙也会亲自来一趟。这下好了,那些说我两家疏远了的流言就能不攻自破了。”

恰走到一处假山前头,人迹渐稀,凤翔拂开了他的手,站定了有些冷淡地打个拱手,“既是姻亲,少不得以姻亲之份赶来吊唁。不过我眼下还有事,就不叨扰了,请恕我先告辞。”

兆林听这话很是不给面子,反剪起手来笑道:“你有什么要紧事,竟连亲戚世交之谊也弃之不顾了?”

凤翔也笑道:“何敢高攀?兆大爷若没什么要紧事,我就先行一步了。”

说着要走,兆林板下脸来将他叫住,迎上前又笑,“你就别和我打哑谜了,这一向是不是为你兄弟的事在忙?听说你兄弟的案子有转机?”

凤翔睇着他,脸上在笑,眼睛却是冷冰冰的,“兆大爷的消息真是灵通。柴大人已供认了,说那几个小厮和证人都是他指使他们改的口。”

柴大人便是那上元县县令,兆林看他的目光就知道他话只说了一半。他看看了四下,笑着朝他走近一步,“噢?那柴大人身后呢,还有没有指使他的人?”

见凤翔只是笑着不语,他又道:“既然查清令弟不是主使,这案子也算了结了,何必再问?我劝凤翔兄一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凤翔没接他这话,只向他打拱说“告辞。”

兆林因见他有些要追究到底的态度,免得将来闹出来,便趁黄昏客散,先往大老爷外书房里回了大老爷。

大老爷听说后气不打一处来,扭头就骂他:“好你个没王法的杂种!竟敢背着我做下这些事!凤家这档子事,连老太太都说不问了,你倒有本事暗地里收陆家的钱替他们动手脚!现踢着凤翔这么个硬钉板,你摆不平了,又来找我?我懒得理你这些事!趁我还没揭了你的皮,你快别来烦我!”

却不敢说打人的话,只怕打起来给老太太知道,连他做老子的也要跟着担不是。

骂得兆林大气不敢出,心道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待他撒足了火气,才拱手央求,“儿子已知道错了,只求父亲找一找那张大人,和他说一说,不过几句话,这事也就能了了。”

大老爷只一声呵道:“我丢不起这张脸!等忙过了这一阵,我再和你算账。”

话虽如此,到底是自己儿子,又不能真撒手不管,待送殡完次日,便命小的拿了自己的名帖去给那张大人。谁知那张大人却不是个攀权附势之人,虽不得不见这位大老爷,但只管把话绕来绕去,不曾答应什么。大老爷也碰了软钉子回来,气归气,只好叫池镜去和凤翔说和。

“那你去不去呢?”玉漏一面坐在床上理着细软,一面问。

因送殡到祖坟,在离得近的亲戚府上住了两日,阖家才刚回府,这些话还是路上大老爷向池镜说起的。池镜累得仰倒在床上,苦笑道:“大老爷都开口了,我能不去么?才刚进府,我就打发永泉往凤家去了一趟,约凤翔明日在外头吃酒,还不知他肯不肯。”

“你别压着东西。”玉漏拽一拽那包袱皮,将东西一一拿出来去放,“他不见不是更好?本来你也不想费这个口舌,他要真答应了,你这步棋岂不白走了?”

“你放心,他肯定不会答应,连大老爷出面张大人都不肯理,可见两人是商议好的,一定非治大哥不可。不过我也得趁此去提醒提醒他们,可别真参到皇上那里去,到时候龙颜震怒,恐怕牵连到父亲和晟王。”

玉漏在衣橱前回头,“皇上要是知道,还真要问老爷和晟王的罪?”

“这种事,就是不想问,也得做出个样子给满朝官员看。”

玉漏笑着摇头,当皇上的也和他们老太太当家差不多。

她走回床上,从包袱皮里拿起件他的袍子翻给他看,“这件袍子也不知你是怎么穿的,套在那素服里还给刮破了条口子。”

池镜坐起来一看,没所谓地笑道:“一定是给山上的树枝刮的,不要了,这衣裳我也不大穿,就是专门穿着上山的。”

玉漏摸着那上好的熟罗料子,不舍得扔,把袍子折起来,“那送去给志远兄弟穿,他倒和你一般高,只是瘦,可以叫裁缝改一改。”

他知道她这无故的好心并不是因为志远。送过去芦笙背后一定要骂她,但她无所谓,“反正那丫头嘴里肯说我一句好话?”

池镜笑着拉她倒在他胳膊上,还没理出去的衣裳堆挤在中间。他说:“先歇会,一会叫丫头收拾。”

她在他怀里,使他有种在她身上安身立命的感觉,好像一切都会完,和她却完不了。他另一只手去摸她的肚皮,真希望里面有个孩子,把他们的命彻底纠葛在一起,不用担心将来有一天又会丢失一段关系。

走到今天,一段关系一段关系都在丢,和凤翔的情分也是丢失了,他心里很清楚,所以凤翔见到他时那淡淡的态度他也没有意外。

他客气地先和凤翔笑道:“前头你来我家吊唁,我老远看见你还是没变,还是老样子。”

“你请我就是为叙旧?要是叙旧的话就免了,咱们两家早没什么情分可叙了。”凤翔看着他,没再往前走,听见身后小厮把门拉拢,隔绝了这间酒楼上上下下热闹的气氛,屋里蓦地安静下来,使旧事还是在空气中回旋起来,他又说:“我看你倒是变了许多。”

池镜正要借这话拿从前的话做开场,谁知凤翔又道:“有什么事就请直言吧。”

池镜只好先请他入席,“你放心,要叙旧你刚回南京的时候我就该找你叙了。这回是我们家大老爷托我来的,为什么事情,你想必也知道。”

凤翔露出嘲讽的微笑,“为你大哥收了陆家的钱,勾结上元县柴大人诬陷我兄弟为凶案主使之事?”

池镜面色不改,“你果然是查清楚了。”

“也不难查,你大哥根本就没怎样遮掩。”凤翔呷了盅酒,脸色严肃起来,“你大哥仗着家里的势力,弃王法于不顾,视人命如草芥,根本没把这事当回事。你眼下还要来替他讨情?不知你是为手足之情,还是为你池家的荣誉?”

池镜沉默着微笑一阵,而后一抿唇,出人意外的态度,“我正是为了池家,才没想和你讨这个情。不过是受我大伯之托,不得不来而已,不然回去也没法和长辈交代。”

凤翔顿了须臾,有些不信,“你不是来替他说情的?”

“我们兄弟间自幼就不大好,你难道不知道?”池镜一手翻着那空酒盅,眼睛也只管闲散地盯着那酒盅看,“你和张大人执意要参他,给他个教训,在我看来,未必不是件好事,免得将来他益发肆无忌惮,连我父亲也跟着受累。”

“你的意思是,你真不管此事?”

“你放心,我绝不拦你们。”他望着他笑,“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你和张大人不如先写信将此事告诉我父亲和晟王一声,看他们如何处置。若他们徇私护短,你们再向皇上参奏不迟。你可别多心,我没别的意思,我父亲和晟王果然有意要替大哥遮掩,你们即便上疏,皇上也很难看得到,倒不如先卖我父亲和晟王个人情,你说呢?”

凤翔忖度了半日,不得不郑重起来,“此事我做不得主,须得回去和张大人商议商议。”

池镜倒胸有成竹,“你们只管商议。”这是大家不吃亏的事,既成全了他们刚正严明的做派,又可以使他二人在朝廷里寻到晟王做靠山,何乐不为?

全盘一算,唯有兆林吃些亏。

凤翔看得出来他是巴不得兆林吃亏,本来他们兄弟不睦已久。他忽然有种给他利用了的感觉,“这事,不会是你做下的圈套吧?”

池镜仰头一笑,“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哪有这份手段和空闲?家里那一摊子事还忙不赢,先是我们太太殁了,眼下内人又有了身孕。”

其实太医还没诊断出来,说是即便有孕,日子太短了也难断定,还得等些日子才能知道。不过玉漏这月到底没等来月信,他情愿相信他们是有了孩子,也情愿先把这天大的喜讯告诉凤翔听。要是碰见王西坡,也一定要告诉他一声。想到他们迫不得已地要和他道喜,便感到痛快。

凤翔怔了一会,心里充满物是人非的感慨。要想玉漏,也不大记得清她的面容了,只记得她当初楚楚可怜地初到凤家的情形,常把脸低着,看人也不敢多看,总是稍微看一眼就把目光垂下去。

那到底是不是她?他如今也不敢确定,还是真如她自己说的,他从没认得过她。反正听络娴口中说到的她,全然是陌生的一个人。

所以他是把池镜口中的“内人”当做另一个人,轻轻说了句“恭喜 ”,便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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