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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永攀登(十三)

二老爷回到南京那日,是池镜领着车马往码头上去接的。池邑正从船上下来,身量很高,眉骨与鼻梁骨也生得高,显得眼窝愈是深邃,眼皮上有很工整的褶痕,眼珠出奇的透亮,向四下游移着,仿佛河上的水,有惝恍之感。脸稍微显得瘦长,皮肤有点黑和粗糙,像个本是逍遥的神仙,却无端含冤被镇压了几百年,那清也显得沧桑了。

池镜一看见便迎上前作揖,喊了声“父亲”,又没有多余的话可说。

他和池邑一向是这样,两个人都不多话,他在他面前说过最多的话是背书,他们京城的府邸里,多半时候都是静悄悄的,那静像寥无人烟的绿野深林,长久给一片绿森森的冰冷凝视着。

池镜长大后不免想到,也许是因为少了女人的缘故。

池邑瞥着他从踏板上走下来,惰的眉目微笑着,“你这一年像是又长高了不少。”

池镜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显得局促。卢大总管随即领着一班管事的上前,在栈道上乌泱泱跪成一片。

池邑忙弯腰搀他起来,“卢伯这两年还硬朗?”

卢大总管一面起身,一面眼泪婆娑地道:“小的蒙二老爷惦记,还走得动嚼得动。只是听说老爷的身子有些不好了?阖家听见这话,都焦心得不行,这不,出门前,老太太已着人去请了何太医往家去,等着为老爷瞧病呢。”

焦心也多半是为朝廷的事焦心,唯恐他此遭归家是因为在朝廷有了什么变故。池邑心下明白,反剪起一条胳膊轻轻笑了笑,“不过是一点风寒,龙恩浩荡,体恤我多年劳苦,特许我几个月将养,并没什么要紧。我叫老房回来传话时要留心,不要吓着老太太,没承想还是惊得阖家担忧。”

说话便领着众人往岸上走,“老太太近来可好?”

那船上递嬗搬抬着东西下来,又是乌泱泱十来个人,都是跟着回来的家奴。池镜在前头一并走着,颔首禀道:“还是和从前一样硬朗康健,人家都说咱们家老太太是现世的老寿星,必能长命百岁。”

池邑脸上有些复杂的欣慰和忧虑,“我这次回来,还有一件要紧事,十二月就是老太太六十五的大寿了,是个整生日,需得大办才好。”

怕老太太不答应,其实老太太爱热闹,不是整生日也办。不过一向除了官场上的事,他说话老太太总是时而听时而不听的,致使他常是惴惴不安。

池镜道:“大伯也是这样说。”

池邑便笑起来,仿佛有了同盟,也有了底气。走到车前,他扭头睇池镜,“你跟我乘一辆车,我有话问你。”

池镜先要搀他上去,他不愿意叫人搀,拂开了他的手。池镜再上去时,就见他父亲端坐在车内,脸上变得不大好看了。

他心怀忐忑坐下,果然马车才动起来,池邑就斜吊起眼梢,“你信上说得不实,什么连家小姐,那连家不过是在江宁县衙门任个主簿。”

他父亲的耳报神倒快,分明坐船回来,不知哪里听见的。池镜讪着笑,“父亲常说寒门出贵子,我没道明是我疏忽,想来父亲也不会看中家世门第,只论人品德行。”

池邑放下眼梢,目光淡淡的,“我听说这位连姑娘从前在唐凤两家都当过差,并不清白。”

池镜沉默地笑着,心下却不怕,他父亲很少议论女人,也从不说儿女情长的事,在京这些年,连个侍妾也没有,简直比庙里的和尚还要清心寡欲。他连女人都不看重,难道还会看重儿子的女人是不是清白之身?何况又不是他亲生的儿子。

果然池邑见他不说话,便把眼皮一夹,就放此事过去了,只闷着叹口气,“你想娶这样人家的小姐,将来于你的前途并没有什么助利,反而还要带累你的名声,你就不怕将来给人背后笑话?”

池镜这才有话说:“等父亲见着她就知道了,她倒很能干,如今在老太太跟前当差,很受老太太中用。不敢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也是读书明理之人,能在老太太面前周旋得开,可见聪明伶俐。将来她虽然在仕途上帮不上我什么,能齐家就算帮了我,咱们这样的人家,最怕家无宁日,平添是非。夫妻之间,能做到男主外女主内不就够了?还要想人家在外头也帮上我什么大忙,是不是――有点贪心?”

池邑半晌不语,一听“家”这个字就感到几分恍惚,他是常年离群索居之人,对池镜说的这种同舟共济的夫妻生活只觉得陌生和渺茫。

正因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日子,所以对池镜的婚姻并不怎样苛刻。也不好苛刻,总觉得不是亲生的,心灵上始终隔着一层,做父亲做得并不怎样实至名归,不好过分管他的私事。

后来便松口道:“你既然认准了这姑娘,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老太太那头你先不要去提起,等我去说。眼下江宁县的县丞要调任别处,衙门内正有个缺,我在路上打听过,那位连老爷私下怎样我不知道,在公务上倒还勤谨。那里我带回来些银子,你拿一千出来给那连家,叫他们打点打点,补了这个县丞的缺,这才算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在老太太跟前我也好说嘴。”

池镜笑着就要跪下去磕头,池邑稍稍抬手止住,将背倚到车壁上去,“好了,在车上还胡闹什么?你要给我磕头,回家磕去。”

言讫两个人皆贴着车壁坐好,就没旁的话可说了,一度沉默下去。池邑想问他些家里的事,然而并没想到应当要问些什么人,老太太最该问,又已问过了。他脑子里搜来刮去的,最后只好又想到朝廷的事情上。那帘罅间的光在二人中间晃来晃去,显得有种疏离。

南京城池邑有许多年没回来过了,在朝中皇上闲话常提起,“池大人原是南京人。”“池大人的家眷都在南京。”“南京的事应当问一问池大人。”他每每听着觉得异样,南京人是南京人,但不是在南京长大的,老太太活一日,恐怕也一日不许他在家长住,他不过是被秦淮河冲走的南京人。

归家见阖族男眷都迎在门上,磕头的磕头,作揖的作揖,多半拜的是那内阁阁员及兵部侍郎的头衔,池邑并不计较,依然和众人寒暄。许多小辈长大起来都不大认得了,他一面问着名字,一面往老太太屋里去请安。

知道他们母子私下有话要说,众人只送过来便散了。老太太在里头卧房换衣裳,池邑独在椅上坐着等候,心下不由得紧张,仿佛又回到年少的时候,在屏风后头等着老太太叫他吃饭。

那一丝紧张和尴尬好像把空气勒紧了,连玉漏也感到些不自在,自觉是因为他是池镜的父亲,所以她才不自在。

她从丁柔手上忙接了茶碗亲自奉上,行动颇为郑重。离近了看他,能清楚看见他鬓角连到下巴上那一片淡青的颜色,和池镜有点像,人也是一样,一声气不吭也有股森森的威势。他掩在一字须底下的嘴唇有些薄,鼻梁和眉骨挺拔,鼻尖陡峭,显得凌肃。

他也打量了她一眼,眼色有一丝异样,

想必在路上池镜都和他说了。玉漏一颗心惴惴的,怕他不喜欢,但又觉得果然如池镜说的,这个人喜不喜欢都是一样淡然。

未几老太太出来,玉漏忙走去搀扶。池邑也早早立起身迎着,只待老太太在榻上坐下,他方端端正正地跪下磕头,“给母亲请安,母亲这几年一切都好?”

老太太扭头睇玉漏一眼,玉漏又忙下去搀他,“二老爷快请坐。”

老太太直望着他在下首椅上坐下,“我倒还是那样子,毛病也是那个老毛病,不过阴天下雨的时候膝盖有些酸疼,别的都不要紧。”

“母亲还常吃旧年的药方?”说话间,池邑忙从怀中掏出张药篇子来,“这是我离京时特地请宫中最老道的三位太医斟酌着拟的方子,若从前的方子吃了不管用,不如按这上头的抓来吃一吃。”

玉漏忙去接来,捧给老太太看。

老太太虚瞅一眼道:“那边的太医想来是比这边的太医能为些,回头就按你这方子吃几副试试看。”说着脸上端得凝重起来,拂开了玉漏的手,“听老房说你身上也不大好,所以皇上才许你回南京来将息些日子,到底是哪里不好?我叫他们请了何太医来,一会你回房叫他好生看看。”

玉漏睐眼把老太太瞟着,难得见她老人家如此忧心如焚的神气,素日听她说起二老爷来,多半是以他的权势为傲,很少关心到二老爷身体如何,念叨也念叨两句,不过都是漫不经心的态度。

想来她此刻也未见得是真关心他,恐是怕他身子不好了做不好官,或者是怕养病不过是借口,可能是朝廷里有什么差池。

池邑两手攥在膝上,连声数声冷冷清清地笑,“儿子不过着了些秋凉,没什么大碍。”

“既无大碍,怎么皇上又想着叫你回南京来养病?你可不要瞒我这些事。”

池邑睃了眼各处立着的丫头们,玉漏领会,向四下里招手,引着屋里一干人等出去。大家皆不敢远走,都在廊下嘁嘁唧唧地说着话听差遣。

话头自然是围着二老爷在说,玉漏留心听,多半是谈论二老爷在朝廷如何受中用,如何得力的话。也有一两句说到他的私事,声音鬼鬼祟祟的,说他在京城这些年,一个女人也没有。有个上年纪的婆子低呵了她们一声。

玉漏也觉得奇怪,因问丁柔:“二老爷在京真的一个女人也没有?”总不会是为燕太太守身,那为什么不索性将燕太太带在身边?

丁柔因年纪小,从前的许多事不清不楚,“说是这样说,谁清楚他在那头的事?不过我看像是真的,你看他先后娶两房太太,和她们都不怎么亲近。”

她说着把嘴咬在玉漏耳朵上,轻轻尖尖地一笑,“都说他好像有点怕女人似的,又没子嗣,也许根本不行。”

玉漏笑着轻搡她一下,“胡说!”

丁柔瘪着嘴笑,“要不然怎么会没子嗣?”

“难道五姑娘不是?”

丁柔把嘴向旁一撇,“姑娘家不算。”

玉漏笑着狠夹一下眼皮,“怎么不算?生儿子生女儿都要有那回事。”

“你又懂了!”

两个人悄么那吴王靠上嬉笑着,玉漏心底里还是不信这些话,二老爷那萧肃的气度使她联想到池镜,也就联想到“虎父无犬子”这老话,不像是不行的样子。不过他怕女人的话她倒有点信,方才在屋里就察觉到他的紧张。也许男人一辈子凭他飞的如何远,如何高,也终归是活在母亲的眼皮子底下,何况是老太太那样一位母亲。

不一时池邑说完话出来,玉漏她们又涌进屋伺候。老太太窝在榻上,已没有了先时的凝重,整个人松懈地歪着,估摸朝廷里的事并没什么妨碍。

玉漏走去端茶给她,回禀道:“明日的家宴,二奶奶那头都预备好了,就摆在大宴厅上。就怕明日二府四府里的人都过来,厅上坐不下。”

“二府四府那边都去告诉了么?”

“早上老太太亲自打发毓秀领着几个老妈妈去的,怎么就忘了?只怕要留她们在那边吃晚饭,还没回来呢。”

老太太歪身起来吃茶,讥笑了一声,“其实他们也不犯着去请,听见二老爷回来了,不比谁跑得快?不过好歹该去说一声,到底都是一家人。”

玉漏噙笑点头,“这一下二老爷回来,家里更要热闹了。”

老太太抿嘴笑道:“你瞧着吧,不出三五日,满南京都要传遍,那些个平日见得到见不得的大人和他们的家眷,都要赶着到咱们家来讨茶吃。”

“讨茶吃算什么呢?过些时日还要讨老太太的寿面吃呢。二老爷这次回来,赶上老太太的寿,以他的孝心,定是要命家人大操大办。”

老太太欣然笑着,念及“家人”二字,忽然记挂起什么来,眼睛里有一丝森然的光闪过,拽着玉漏的胳膊令她附耳过来,悄声吩咐,“你去那边屋里悄悄和燕太太说一声,二老爷一路上劳累,要叫他好生歇几日。她自家身上也才好,别做出样子来给小辈们瞧了笑话。”

玉漏走出来就想,听这话头,好像有些妨碍人家夫妻亲热的意思。虽是老夫老妻,可俗话讲小别胜新婚,许多年难得团聚一回,谁肯说这样扫兴的话?何况那是他未来公婆,她哪好为这种事得罪他们?脸皮上也有些抹不开。因此虽然答应,却只到那边外院里,不见池镜,便和金宝她们说话。

问及金宝:“你们三爷不在家?”

金宝将嘴朝后头一努,“哪敢出去?在后头和老爷太太说话。”

原来池镜是往后边屋里给他父亲母亲磕头去了,芦笙自然也在,磕了头起来,并池镜在椅上规规矩矩坐着。屋子凭空成了个笼子似的,能感到大家都有点不自在,也都不开口,都局促着。

芦笙因为先前从未见过二老爷,跟她娘由京城回来时,她不过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对二老爷的印象仅仅是知道她有位权势滔天的父亲,她心安理得的享受他带给她的一切荣光。如今他回来了,也像看不见她,那冷冷清清的目光只看着她哥哥时才会有一丝柔和。

倒也还说了她一句,“芦笙也长这样大了。”

芦笙不由得把手扶在椅子两边扶头上,身子向上端了端,以便给她父亲打量。然而他又继而埋头吃他的茶去了,换了件檀色的家常圆领袍坐在榻上,那样尊贵,那样陌生。

燕太太紧着在榻那端拘束地微笑,这话真不知该如何回,就怕回得不好,牵扯出些前仇旧怨来。好在她睐目看他,没发现他生气。他还跟年轻时候一样,几乎从不生气,天大的事落在他头上也是不惊不怪,像个没情绪的死人。

不过他对池镜总是要慈爱一点,他们父子间还能说些学业上的话,和芦笙完全无话可说。燕太太想到就有点嫉恨,不过她知道这恨站不住脚,芦笙根本不是他的女儿,是她与个下人生的。

她知道他一定知道,不说穿,不知是保全她的体面还是他自己的体面?不管出于什么缘故,终归也该感谢他的缄默,令她和芦笙太太平平地在池家活了这些年。

又觉得好笑,一家四口坐在这里,像四座孤岛,谁也不挨着谁。但她好歹有个女儿,他什么也没有,这些年他在朝中如履薄冰,心想必也是孤立无援,那是他活该。她很放心他在京城没有女人,没有人比她了解,他不大近女色,他们夫妻从前偶然几回他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当然他也不近男色,他不过是尊冰冷石像,没有情欲。

也或者,他根本只是池家一个没有灵魂的图腾,权力的图腾。他的责任只是替池家谋得一切风光荣耀。

她想着他的可怜之处,心里觉得畅快了些,终于掩住了他的冷淡带给她的痛苦,连带着说到池镜的时候也格外柔和起来,“他回来南京这一年倒很勤勉,老爷命他往史家去读书,他倒从没有一日耽误过。”

池邑在学业上是很放心池镜,何必她来说?他们母子并不融洽他知道,觉得

他们坐在这里当着他的面说话是在彼此为难,便先将池镜解脱了出去,“你早早的就领着家下人赶去码头上接我,想必乏累了,不必在这里坐着,回房去歇着吧,过后再说话。”

池镜起身告辞,他又嘱咐,“回来路上我告诉你的事,你尽早去办。”

池镜答应着出去,芦笙扭头看他,也恨不能跟着出去。坐在这里简直难捱,横竖她父亲的眼睛也看不见她,还无故牵制得她动弹不得。

终于池邑也赦免了她,“芦笙也去吧。”

那尾音沉下去,仿佛是一声一言难尽的叹息。所以剩二人独对时,燕太太更是心有余悸,总怕他问她。可是又想,当年她怀有身孕时他没问,生产后他也没问,时隔十几年,又怎会问?他对她漠不关心。

谁知他竟说:“芦笙也该议亲了。”

燕太太慌窘中眼色一惊,“不是说等着晟王选王妃么?”

池邑端起茶呷了口,“不等了,不过是那时候皇上问起,不得不作个样子给他看。真叫芦笙去做皇上家的儿媳妇,你难道不心虚?一旦他日东窗事发,那可是欺君之罪。”

燕太太把脸低下去,半日不则一言。他说得也在理,一个假的池家小姐,怎么做得了王妃?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从前是她忽略了,眼下纵然再不甘心,经他提醒,到底是怕。思忖下来,只好认了,“那老太太那头如何交代?”

“这个用不着你来操心,方才在那边我就同老太太商议,芦笙性子太闹,不如四丫头娴静端庄。就在南京替芦笙寻一门夫家,她留在你身边,你也免得寂寞。”

说得燕太太陡地将眼睛横过去,觉得“寂寞”二字是在嘲讽她霪荡。她心里在喊,换个人跟他过日子试试,换个人来试试!一个年轻女人,还没老就先枯萎了,谁受得了?谁受得了?!

但他到底没挑破,她也自然维持着和顺的面目,“这事自然是听凭老太太老爷做主,等过了今年我就替她相看人家。”因说了芦笙,不得不提一提池镜,“那镜儿的婚事呢?老爷有什么意思没有?”

池邑想着笑了笑,方才在老太太屋里见的那丫头想必就是池镜说的那连家姑娘,的确聪明伶俐,老太太一个眼色她就能猜中她的心思,一向只有跟老太太十年二十年的人才有这份功力。因道:“镜儿的婚事不必你管,我另有打算。”

燕太太也乐得不管,咽了一口茶,在接下来的沉默中,身子逐渐发起僵。她从不盼着他回来,不回来还自在点,回来了,是尊石像立在旁边,总觉得异样,不得不留心看他一眼。

越看心里头越恨,一个松形鹤骨的男人总是容易让女人动情动念,偏他自己又无情无念,实在是对女人的一种磨人。夜里他还要和她睡在一张床上,想想更觉得折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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