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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照高楼(O四)

天色一暗,便是风冷露重。玉漏一路走来,想着池镜方才的举动和他这些时的态度,总觉得是哪里出了差错,才使他忽然和她淡淡的。检点一番,又明明都是好好的。

难道他这人喜新厌旧得这样快,还没整个得到她,就厌烦了?也许是她若即若离的态度没有把握好,过分了,反而令他丧失了热情。本来他们这些富贵公子对女人就缺着点耐性,她险些把他看作例外。

也大有可能是因为是给素琼这么一衬,他看清她身上并没有哪里特别好,不值得他费精神和她磨。

一面忖度着,一面走到大奶奶这里来。在廊庑底下就听见屋里似在吵架,是翠华显得不可置信的声音,“你还好意思对我说?你摸摸你腔子里还有没有良心!连这些事你也对我说得出口!”

玉漏一时没好进去,一看院中,连个人影也不见。估摸着是两口子吵架,都避开了。

果然又是个男人的声音,很从容,甚至还带着点笑,“这有什么值得你气的?难道我一味瞒着你你就高兴?”

里头翠华简直哭笑不得,一屁股落在榻上。兆林笑着走去坐在她旁边,把她的肩扳过来,“咱们是夫妻,我以为什么事都不该瞒你。对你扯谎,将来给你知道,岂不伤了咱们夫妻的

情分?”

翠华噌地站起来,“你还记得夫妻情分?我以为你眼里心里都是别的女人呢!”

兆林冷不丁吓一跳,须臾缓开笑脸,“哪能呢,你是你,她们是她们,不能混为一谈的。这会先别急着和我吵,先许我几个钱,萼儿院里还等着过节的开销。”

把个翠华怄笑了,连着摇几回头,“我真不知你是没心肝还是没脑子,你在外头包个娼妇,还要回来告诉我,还要我出银子!”

兆林不禁正了正神色,“话不要讲得这样难听,哪个女人甘心在风月场中打诨?总是家道艰难,生计所迫才做了这营生。不能你生是个千金小姐,就以为天底下的女人都是过的好日子。”

想是翠华眼睛睁得大的缘故,一笑就带出一行来,“你倒会关心人。她过的什么日子不与我相干,你犯不着来对我说。你当我的心不是肉做的么?”

兆林见她哭,有些慌了,忙捏住袖口起身替她揩,也不再玩笑了,语气放得端正温柔许多,“我们是夫妻,我有事并不想瞒你。”

他个头比她高出一大截,所以歪着腰,一脸坦荡痛心却无奈的神色。仿佛他并没有什么错处,全是翠华不够体谅。

翠华抬着泪光盈盈的眼看他好一会,简直不知该不该笑。他到底是什么做的?刚成婚的时候许诺她绝不讨小,几年下来,果然也没有讨。却在风月场中不断流连,昨日养着那个,今日又包着这个。问他他也不避讳,连名带姓将那些女人的底细都告诉她听,还一并给她细数人家的长处短处。按他的说法是,共她夫妻一场,不该有秘密。

可这两三年下来,她知道得愈多,倒愈发希望他是个会扯谎的男人。

他的坦诚实在伤人,但他自己好像不觉得,仍用那双不知所措的眼睛看着她,不住给她搽泪,“别哭了,你这泪珠子简直是砸在我心上,叫我乱得没分寸。你嫁了我这些年,还不晓得我的为人?我管不住我自己,我也没办法,不是有心要对不住你。可我也不能对不住她,我说好包下她的,她把别的客都推了,这时候我不管她,叫她怎样过日子?”

翠华不言语,他又把口气放软些,“别生气,你们一个个都是顶好的,就只我是个混账。”

他这一席话直将翠华那五脏六腑搅在一处拽不直,该恨该怨都理不清。谁叫他是她的丈夫?一个从不对女人扯谎的丈夫,不知道是这个女人的幸或不幸。

总之该着她,偏碰上了这么个男人,他管不住自己,还能指望她能约束得了他么?只好深吸两了口气,饮泣问道:“要多少?”

兆林笑了,“十两银子。”

翠华想着他的月银俸禄都是她拿着,从前因没在老太太跟前闹出来,他都是在账房里编著谎话支取。前些时闹出来了,账房不再由他胡乱混,他这才来问她拿银子。其实论起来,他是花他自己那份钱,也算没狠欺她。

她把泪一抹,还了个价,“节下都要用钱,只有五两,你要不要?”

兆林也好说话,“这也好,萼儿不是个大手大脚使钱的人。”

“她不大手大脚?她不大手大脚你先前那些银子都给狗吃了?”

兆林笑道:“是我自己愿意给她,我见不得她那精打细算过日子的样子,好不可怜。 ”

翠华望着他冷笑一声,到底踅进卧房取了银子给他,“别想着有下回。”

话虽如此说,但他们彼此都晓得,躲不开还有下回。

这厢兆林拿着银子出来,见个丫头站在廊下,因为脸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玉漏也朝他看着,觉得他眉眼和池镜有几分相像,却比池镜清隽几分,那张带笑的脸也要比池镜明朗一点,没有池镜那么些隐约的情绪。

这就是池家大爷了,玉漏今日才算见着。想他方才屋里说的那些话,替翠华感到又可笑又可气。想必翠华还在里头没哭完呢,她特地又等一晌,见耳房里出来个丫头,才敢跟着进去。

翠华的泪早被窗上射来的夕阳晒干了,剩一片木然的表情。因见玉漏进来,连那份木然也收起来,一下恢复出以往逞能要强的精神,待笑不笑地问:“是二奶奶打发你来的?”

玉漏福身行礼,将来意说明,“二奶奶说记得上年张家送了几匹鹅黄缎子来,像是大奶奶这里收下的,叫我来问问奶奶,好后日清明敬奉祖宗用。”

“我收下了也是交到库里,不去库里找,来问我做什么?”

“库里已找过了,管库房的管事说,没见册子上有这一项,所以才使我来问问。”

那丫头瑞雪倏地搭了句腔,“我记起来,好像是没交到库里。当时奶奶是叫我送去的,偏那跟前我有事就给忘了,后头也没想起来,约是给柳儿收到西屋里放着呢。”

主仆俩一对眼,翠华便把眉头一皱,“把柳儿叫来问问。”

瑞雪出去领了个小丫头进来,那小丫头走到跟前就说:“连我也忘了,当时还以为是咱们屋里的东西,就收起来了。”

翠华没说什么,吩咐一会去取了给络娴那头送去。玉漏也瞧出来,什么忘了,分明是想私自昧下。怪不得络娴偏打发她来问这几匹缎子,分明是等着问翠华个难堪。

幸而这主仆三个好会唱和,她自然也装糊涂,福身道:“那我先告辞回去了。”

“等等。”翠华叫住,连番在她身上打量,“我记得你先前就到过我们家,好像是年节前,替凤家送年礼。噢――我想起来了,你原是凤家大爷的房里人。”

那瑞雪也认真看几回玉漏,连连点头,“是了是了,是她。”

翠华看玉漏益发鄙夷了几分,“跟着你们二奶奶到我们家来,倒能做个好帮手了。你们二奶奶为节下的事忙坏了吧?你可劝着她些,可别为了把事情办好就累着了自己,老太太心里自有一杆秤,明日该器重谁,还不知道呢。我和她到底是一家,可别自家门里先乱斗起来,将来还不知是如了谁的意。”

不一会玉漏回去,将翠华这些话说给络娴。络娴在榻上看采办灯油纸烛的单子,许多字不认得,正等着玉漏。听后身子朝炕桌上一歪,将单子掩住口鼻嗤嗤笑起来。

笑足了一阵方问玉漏,“嗳,那鹅黄缎子呢,她藉故托赖着没给?”

“大奶奶说一会打发人送来。”

恰好那头有个婆子送来了,络娴叫人放在圆案上,看几眼又觉没趣,“我还以为进了她荷包里的东西,再要掏出来就难了呢。”

玉漏在那端坐下来道:“你何必给她难堪?就是真查对出她们那头昧了缎子,在这府上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老太太和桂太太还会和她计较么?反而将你们妯娌的关系搞得更僵。”

“这话不错。”见贺台披着件氅衣由卧房里搭着话出来,一面咳嗽几声道:“你也捡不着什么便宜,何苦得罪人?”

络娴将身子端正,噘起嘴,“我就是想看她也吃一回瘪,谁叫她从前总在我面前趾高气昂的?她以为老太太多派她几件差事她就当了家了?哼,如今大家还不是都一样。再说,她娘家既比我们凤家有钱,怎么还钻头觅缝地抠银子?我娘家虽有些落魄,可曾见我私吞官中的钱?我非但没那些鬼鬼祟祟的小动作,我还替官中省钱呢!”

说着把采买灯油纸烛的单子递给玉漏,“你瞧瞧,我叫他们按你说的那间铺子去办的,价钱数目可对?”

玉漏看了一回,点了点头,又递给贺台看。

络娴笑道:“他们把你写的条子给那雷掌柜看,那雷

掌柜看了二话没说,算总账的时候就给少了五两银子。虽然不是月月祭祖,可灯油蜡烛是月月要使的,况且我叫人细细比对过,他们家的东西和别人家的也是一样,却便宜许多,往后只要我还管这一项,我就只定他们雷家的东西,一月省出几两银子,一年加起来也是几十两,老太太必定喜欢。只是你和那雷掌柜是什么交情,竟能少那些钱。”

“也没什么交情。”玉漏低着头腼腆一笑道:“是我大姐他们府上也是买办他们家的东西。其实先前也不是,后来我大姐帮着料理家务,她又是个惯会打算的人,因此货比几家,择定了他们家。那雷掌柜为这事要谢我大姐,每回就照单子私下折给我大姐一成的银子。我大姐倒不为这点小钱,是想着为他们胡家省检。”

“噢,怪道了。按说那五两银子也该是你的,你倒没要这份利,这可是叫你赔了。”

“我吃奶奶的花奶奶的,怎么是赔呢?”玉漏笑了笑,把他两口子看看,试探着说:“不过我想,你这回兀突突把先前供灯油纸烛的商号换了,得罪了商号的人不说,恐怕连府上采办这项东西的管事也得罪了。你想想,从前他们采买,少不得商号里也许了他们些好处,你叫换了人,他们不是捞不着油水了?依我看,往后这省下的一成银子,你拿一半出来赏给管事的,既替官中省了些钱,底下人也不能怨恨你不是?”

贺台在杌凳上点头,“说得有理,小鬼难缠,咱们家底下那些人都不是好得罪的,你要学办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要周到着,这事情方能办好。”

络娴把嘴巴嘟着一会,点头答应,“就这样办吧,就是绕给他们些利,横竖已比先前省出一些钱来了。”语毕把玉漏瞅着笑,“真看不出你有治家的能为,还以为你只是认得字,在这些事情倒通。我想,你家大姐也应当是个厉害人物,怪道她在胡家连他们太太也器重她。你多跟她学学,往后等我大哥荣升回家来,我大嫂就得让到一边去,凭她什么做大做小的,没能为的就该给有能为的让让道。”

贺台伸手过来拧一拧她那腮帮子,“你说这话,仿佛忘了你自己就是位明媒正娶的奶奶了。”

络娴歪着脸笑,“我比不得这个,咱们屋里就只我一个,有能为没能为,都只能我办了。”

“那改明日我再讨一个,看你还说不说这话。”

络娴恼道:“你敢!”

贺台笑起来,眼睛只管宠溺地停留在她面上,一会又咳嗽了两声。络娴忙劝他进屋去歇着,贺台只好依了她起身,看了眼玉漏,“你这两日多劳神帮着点,等清明一过就松快了。”又告诉络娴,“宗祠的祭文你请三弟写一篇,大老爷那头不得空,去年大哥请他写他就不耐烦,还骂了大哥一顿,说他不学无术,连个祭文也写不好。”

原要打发个小丫头去池镜那头传话的,偏玉漏站起来道:“她们也累了一日了,还是我跑一趟吧。”

络娴一看窗外,天色已落,廊下亮了灯,丫头们都各自回房歇下了,就只西暖阁那头还有个佩瑶。不过那是个有架子的人,仗着是这房里的执事丫头,从不做这些跑腿传话的小事,素日只服侍贺台的饮食汤药和打理这房里的事,旁的一概不管。只好还是玉漏去。

天黑下来,园中已无人闲逛,只有一队查夜的人老远走过,那幢幢的一串灯笼影从黑的树荫里滑过去,有一抹淡淡的月痕弯在天上,不见有星,想必明日要下雨。玉漏提着灯笼,心里头还在替络娴点算清明诸事有无全妥,这不但是络娴崭露头角的时机,也是她头一回在老太太跟前露脸。一面又想着池镜的事,很擅长一心二用。

走到半路,又倏地顿住脚,稍作踟蹰后,便将脚一转,往厨房里去。灶上正有两个值夜的厨娘忙着熄火,玉漏忙进去喊住,“妈妈请慢一慢,我这里还要用火呢。”

因这两日为清明备席,玉漏少不得到厨房里来,婆子们都认得她,晓得她如今算是络娴手底下的“小账房”,打起算盘来热辣老道,却留有余地,不轻易得罪人,所以大家还算和气。

有个婆子迎前来问:“这么暗了,二爷二奶奶还要吃饭不成?”

玉漏摸出几个钱来递给她,“不是二爷二奶奶,是我傍晚到大奶奶屋里去说话,把晚饭耽搁了。又不好劳烦妈妈们为我忙,只好自己来做个什么吃。”

那婆子得了钱,又听见不劳烦她们,自然乐得做这人情,“正巧赶上了,灶还没熄,我再替你添两根柴火。只是你要做什么?你去那几个篓子里瞧瞧,菜蔬都在里头,那几个缸子里是装的各样细面。”

玉漏看见有磨得细细的玉米面,想起她娘家常做过的一样玉米面甜饼,又可口又便宜,因而扭头问:“有鸡蛋没有呢?”

“鸡蛋也有,我给你拿去。”

就着打两个鸡蛋,玉米面里再添些白面,又加上蜂蜜,加上水搅成面糊糊。搁置一会,那火也正烧得旺起来,便在锅底抹一点油煎了好些薄薄的玉米甜饼出来。

一婆子在旁看了一会,笑问:“这是哪里的做法?”

另一个年长许多的婆子道:“这是乡下人户常吃的,我记得从前老太太年轻的时候还叫人做,后来慢慢也不再做了。”

玉漏看她二人一眼,“老太太到了你们府上,常吃山珍海味,乡下野食自然就不和胃口了。”

那老婆子一个不妨,话从嘴里溜出来,“倒也不是,只是那会二老太太四老太太她们背地里笑她说:‘地头里出来的到底是地头里出来的,就是浑身裹着绫罗锦缎,也还是遮不住脚上的泥。乡下人专爱吃这些糙食,给她翅参鲍肚她还不和脾胃呢。’老太太听见这话就不再叫人做了。要说我们老太太还是命好,嫁的是大老太爷,到底给她熬过来了,是大老太爷袭了侯爷,乡下出来的又怎的,还不是封了诰命。”

玉漏忽然心神一通,暗暗打算着,一面自己拿个小提篮盒装了,一面要匀些给两个婆子吃。

两个婆子直摇手,“姑娘都带去吃,我们才吃过晚饭,哪里还吃得下这些?”

其实还是嫌这饼没滋味,他们府上就是吃饼也是带各色肉馅的,就连甜饼也或是玫瑰豆沙的,枣泥山药的――云云种种,总之一律往精致去做。这样的做法,穷人家才吃的。

玉漏见她们推辞,也不多让,仍旧挽着提篮盒去了。走到池镜这头来,见院门已关,就扣了几下门,却是那个叫金宝的丫头来开的门。

一看金宝穿着身妃色寝衣裤,玉漏忙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二奶奶打发我来请三爷写一篇清明祭宗祠的祭文,没承想你们已经歇下了。”

金宝笑眯眯拉她进门,“没睡,就是闲躺在床上。我们三爷也还没睡呢,还在看书,快进来。”

跟着进去,只见外间的灯都灭了,只东西两边碧纱橱内还亮着灯,用昏黄的光从竹青色的门帘子里透出来。金宝打帘子引她踅进东边碧纱橱内,“三爷,你就是想睡也睡不成了,有人找你有事呢。”

池镜在书案后头的大宽禅椅上看书,也是穿的一身莨纱寝衣,有件靛青的道袍松松散散的在他肩头挂着。他没抬头,额被烛光映出一片漠然的苍黄,“什么事?”

玉漏近案前一步,“二奶奶叫我来请三爷写清明的祭文。”

池镜方抬头,似笑非笑的倚到椅背上去,“都这么晚了,才想起来叫我写祭文?”

“二奶奶前一阵忙忘了,还是二爷才刚提起来的。后日一早就要用,只好烦三爷辛苦一点。”

金宝朝池镜嗔去一眼,扭头向玉漏道:“他这时候且不睡呢,你只管叫他写。你坐,我去给你倒茶。”

谁也没说写完了再打发人送去那边的话,玉漏将提篮盒搁在几,在窗户底下坐下来。池镜收起案上的书,把玉漏一望,“那提篮盒里

是什么?”

屋里已没了别人,玉漏先朝他挤一下眼睛,又咬着嘴朝他笑,“是我亲自做的一份点心,想你一会你写饿了就有现成的吃。”那神色语气还如先前那般隐秘亲昵,好像这些时他从没冷落过她,连傍晚亭子里的事她都没察觉出什么似的。

池镜将胳膊搭在两边扶手上,十字交扣着悬在肚前,含着笑意的眼睛在她身上审视着,那目光和他的笑意一样,泛着凉,“一会放冷了还如何吃得?”

“不怕的,我只放了点蜂蜜和鸡蛋一齐做出来的,就是冷了也是松松软软的可口。”她特地把提篮盒的盖子揭给他瞧,听见碧纱橱外脚步声渐近,匆匆向他吐一下舌,就忙把盖子又阖上,起身去迎金宝的茶。整个显出一种机灵的俏皮。

金宝端着案盘让了一让,“烫得很。”

她放下茶也不走,在窗下另一张椅上坐下来。今晚原该她值夜,躺在那边内室里也睡不着,很愿意和玉漏说会话。

“你在我们这里还住得惯?”

玉漏点头微笑,“住是哪里都住得惯,你们家的屋子宽敞,连下人们睡的被褥也软和。”

金宝又问:“你的病好全了么?”

“伤寒早好了,就是肠胃还有点不大好,吃饭还像有点难克化得动。”

“那你该吃稀饭的。”

玉漏低头笑笑,“前些时已吃了好几日的稀饭,不好再劳烦厨房给我单做。”

金宝怨道:“我们厨房里那些妈妈是难缠,就连我们偶然想起来要吃个什么,也还要送几个钱去给她们她们才肯去做。常说忙不过来,不过是托词,厨房里十几口人,还会忙不赢?”

说着,抬头看见池镜阖着眼靠在椅上,还不见动笔,因问:“三爷在那里磨蹭什么?素日写什么文章可没见你这样苦思冥想的。 ”

池镜撩开眼缝睇她,“你这里嘀嘀咕咕说不完的话,我听着都吵死了,叫我如何动笔?”

金宝呵呵一笑,拉着玉漏出去,“那我们不烦你,我们到那头去说话。你快写。”

不知过了几时,玉漏又由那边卧房里独自穿梭过来,走出两道不是绘着繁花便是绘着仕女的碧纱橱,藉着两边内室里透出来的光,可以看见小厅内一切华丽而沉寂的陈设。门缝窗缝中有烟波弥散进来,月光冷而白,照着那些一律是紫檀木的家具,像是一个个怪物的黑影子埋伏在各地。使她想起从前玉娇讲过的一句话――“重门深户,都不过是奢华坟冢。”

不过她是不怕的,是抱着“视死如归”的恒心。

一揭这头的帘子,池镜的眼睛就朝她射过来,像一支冷箭,将她的脚步钉在碧纱橱底下。他的手搭在一本翻开的书上,显然还是没有动笔。

玉漏明知故问:“还没开始写么?”

池镜将书阖上,漠然地瞅着她一笑,“我早早写完了,你又如何在这里延宕?”脸上仿佛有些嘲弄的意思,嵌在那满墙的书海中,有股凛凛的威严。

玉漏倏然会悟过来,他这份疏离大概是因为什么起疑,她一瞬间转过许多念头。怀疑她什么?难道看出她是别有居心?她认为自己一向样子作的不错,就是跟唐二两年,他也全拿她当个软弱可欺的丫头看待,由头至尾从没改观。

或是有谁对他说了她什么?除了素琼她想不到别人身上去。可她与素琼只是说过几句话而已,即便她讲她不好,也要有根据。不过很难讲,女人天生有疑心病,譬如俪仙,那样蠢笨的人也有一份天生的直觉。

不论生了什么变故,她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只作没看出他和先前略有不同的态度,后手丢下帘子,微红着笑脸向侧案边走过去,“你这丫头的话真是多,好容易说得她困倦了。你写吧,我来替你研墨。”

池镜那双凉丝丝的笑眼一路将她照到跟前,“怎么今天想着过来?”

玉漏低头看他一眼,手上墨石慢慢地转动,仿佛有些话羞于启齿,最终又不得不启齿,声音很低,“前些时候你总编著话去瞧我,我想我也不能总叫你一个人忙,也该编著话来瞧瞧你。”

他向椅背上懒倦地靠去,“来瞧我什么?”

玉漏缄默住了,咬着嘴唇。

“怎么不说?”

她经不住他追问,慢慢敛了笑,仰面看窗外清清淡淡的月阴,“我到底也不晓得,想着,总该来看看你。”

说着停顿了好一会,收回眼在他脸上流连了片刻,微笑得有点丧气,“也许是我错了,不该来。”

那点似有还无的笑意也渐渐在池镜脸上消散了,似乎在他黑漆漆的眼底沉着一片冰冷的智慧。他长久地审度她,然而不等他看出什么破绽,她就轻轻搁下了墨,语调一度消沉下去,“其实也不急在这时候,祭文后天才用呢。三爷请早些歇着吧,明日再写一样的。”

言讫她便朝帘子走去,缓慢的,脑袋也点点垂下去,一步步似乎走向了憔悴,连背影整个都是一段凋零的过程。

忽然池镜赶上去,一把拽住了她。她回过脸来,凄惶的眼睛里滚出了一行泪。他从没见她哭过,所以这点眼泪在他还有点冲击。

这一刻他想,其实不过是玩,是真是假又有什么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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