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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照高楼(O六)

戏唱起来,各房带来的丫头们也立去隔扇门边说笑看戏。络娴只带了玉漏和蓝田二人,蓝田是个脑袋里缺根弦的,一看戏便入迷,玉漏可不敢学她,只将眼睛时不时地瞄到各桌上,耳朵也警觉地竖起来,唯恐有人吩咐听不见。

不一会见老太太叫了络娴到跟前去说什么,玉漏也忙踅绕过去,才知老太太是叫吩咐撤下瓜果点心摆酒菜。络娴回头便看见玉漏就在身后,正好不用去寻了,吩咐她传席。

玉漏溜着墙根出去,绕到廊下对个婆子说:“妈妈,叫厨房传菜吧。”

再由那婆子往厨房传话,未几便见两个两个的仆妇陆续担着五六层的大食盒往耳房里进去,在里头取出各色精致菜品,查检干净后,再由丫头们用案盘端着往厅内山上菜。

玉漏紧跟着丫头们的队伍,一面小声调度,“这瓯炖得烂烂的肉放在老太太她们那席;这个七彩小元子汤是特地加了甜的,放到姑娘她们那桌上去;这一碟子荷叶粉蒸肉没放黄酒,是特地给桂太太做的,端到那桌上去;这道椒盐兔肉丁是特地给大爷添的,别人都不爱吃,只端到他跟前去――”

两位老婶太太在桌上留心听着,叫了络娴来说:“你这丫头好心细,那些碟子碗我们看着都是一样的,她怎么记得住这些?”

络娴笑道:“上晌她就在厨房里盯着他们做,她自己在碟子上做了什么记号,否则都是那些菜,谁记得呢?”

老太太向两位老婶太太笑道:“素日开大席,人一多就众口难调,因此也顾不上谁吃这个不吃那个的,都是一样的。倒是我这二孙媳妇,忙得这样还记得这些人的胃口。”说着也把席间团团转的玉漏睇一眼,和络娴说道:“你这丫头不躲懒,也心细,回头你领她到屋里来,我可要赏她个什么。”

这些话姑娘们也听见了,别人还可,独芦笙不大高兴,因为受赏的是他们大房的人。可恨她们二房还没个主事的嫂子,因拉着素琼附耳过去,“琼姐姐将来做了我三嫂,肯定比二嫂还能为。”

素琼脸上一红,忙掣她一下,“这么些好吃的放着不吃,还胡说?当心给人听见。”

一时上完菜又摆酒,依旧是玉漏调度,先领着小丫头将两壶烈性些的金华酒送去年轻少爷们桌上。

送到池镜这一桌时,池镜一面斜身让她,一面把手放到桌下去,暗暗掣了下她的裙子。玉漏一惊慌,悄么看他一眼,见他正襟危坐,也不敢和他说一句话。

人一走,兆林就端起酒盅噙在嘴边笑,“方才听见老太太赞这丫头。”

池镜斜睇一眼玉漏的背影,懒散地搭腔,“是么?我怎么没听见。”

兆林笑道,“少来。但凡老太太说句话,你比谁不留心?还能听不见?老太太还说要赏她些什么。”

可真是错怪了池镜,他的确是没听见,这桌那桌隔得老远,谁又想得到老太太今日会想起来赞个丫头好?在她看来,下人们办好差事是分内的事,不犯着赏什么,口头夸两句就罢了。老太太本来就有些小家子气的抠搜,看来这次是真觉得玉漏有点合她的意。

这其间,兆林又睇向贺台,“二弟妹今日可算在老太太跟前出够风头了,二弟身子骨虽有些病歪歪的,福气倒比我们这些人强。或许老太太见二弟妹这般能干,明年就拨几处庄子几间铺子给你们各人料理收租。”

这是没可能的事,老太太守根基产业比守命还严,嘴上再说谁好也从未开过这样的先例。贺台晓得他是嘲讽,便不搭话,只是笑了笑。因为脸带病气,笑也显得软弱。

他看着就不是个长命的人,能不能撑到老太太归西分财产的一天也真是难说。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没信心,也怪不得池镜兆林都不将他当作持久的对手。不过愈是如此,他愈是要撑着,不能连与他们为敌的机会也不给他。人活一辈子,总想要得到一点世人倾注的目光。

络娴这一日算是露了一回脸,从早起祭宗祠到下晌的戏也好,席也好,处处妥帖,叫阖族挑不出一点差错,一并连那几房素日因嫉生怨的穷亲戚也没理可挑。一席下来,都夸络娴虽是新媳妇,办事却老练。老太太

自觉脸上有光,络娴自然也感激玉漏替她争了这面子,因此散席回去后便许她过几日回家去一趟。

玉漏倒是惦记着老太太说下的赏赐,不晓得是不是随口说说而已,也不好问,只在榻上出神。

络娴伸出胳膊推她一下子,“你是不是在惦记我大哥?因这两日忙,我就没告诉你,大哥前日来信了。你到时候回娘家,也顺便回府里一趟,一来去看看大哥的家书,二来也替我去瞧瞧太太的病如何了。”

冷不丁提起凤翔,真是恍如隔世,玉漏险些都要将这个人忘了。她徐徐微笑着,“大爷在常州还好不好呢?”

“这我也不知道,你回去看过信不就晓得了?我还等你回来告诉我呢。”络娴吃干净茶,起身赶她,“忙了这一日,你也累乏了,快回去睡吧,明日再替我把这几日的账细看看,好交到账房里头去。”

真到交账那日,却是四方会审,老太太特地将管总账的老鲁相公与管库房的老陈叫到房里去,也叫络娴拿着这些时的开销过来,说是:“凑巧老鲁相公他们都在这里,你也免得往账房去一趟了,就在我这里交代清楚吧。”

老太太是这脾气,对谁都不大放心,连翠华也是一样的,揽一项差事去,交账的时候她也要亲自过问。

络娴身正不怕影子斜,还怕她不细查呢。早把细账使玉漏誊在个干干净净的册子上,双手捧给老鲁相公,“那日在账房里开了条子,到库里领了二百两银子,一应花费都记在这里。买的东西总数是多少,使了多少,下剩交去库里多少也都在上头,老陈叔这里也有账。”

老鲁相公答应着,即刻打起算盘来,和老陈管事在那里一项一项地对。

老太太因见络娴还在他们几前站着,便招呼她近前来坐,“让他们算去,你来坐。这几日可劳累了吧?我早上刚打发人给你屋里送了些人参燕窝去,丫头告诉你没有,可不单是给贺儿吃的,连你也要吃。两个人都把身子调养好了,早些给我养个重孙子。”

络娴连连点头答应,“谢老太太挂心,早上我就看见丫头收在那里了,明日就叫人煎来吃。”

老太太盘腿坐在榻上,刮着茶碗盖子,欠身皱一下鼻子:“可不许告诉大奶奶,她要是听见了,背地里又怨我偏心。”

这如何能瞒得住?不过是白嘱咐,好叫络娴晓得她的确是偏心着她。

络娴恍惚中还真当是如此,高兴就表现到脸上来,“大嫂怎么敢埋怨老太太呢。”

老太太乜一眼道:“唷,这可不好说,做媳妇的一向在公婆跟前孝顺乖巧就罢了,谁还计较她转过脸去是什么样?横竖我也老了,该放宽心就放宽心,听不见看不见,我就权当他们是真孝顺。”

那丫头毓秀在旁接过小丫头端的一欧鲜果摆上,搭腔道:“从大老爷算起,谁敢不真孝顺老太太?这还是假的,那别人家的儿孙可都该交由衙门打死了。”

又接过一瓯摆去络娴几上,一面还说:“晨起兆大爷来问安,出去的时候还在廊下问我,说前日节里老太太多吃了几杯酒,这两日可还好不好?我说没听见您抱怨哪里不爽快,兆大爷又嘱咐我,老太太年纪大了,只怕吃多了酒受了凉,叫我这几日格外留着心。”

为怕络娴因认不得字说不清账,玉漏是跟着络娴一道来的,只规规矩矩站在一旁。听到底下辟里啪啦的算盘珠子在响,伴着毓秀说的这一番话,使她不禁瞅她一眼。

老太太自然跟着夸兆林两句,“那孩子怄人的时候真是怄人,体贴起来也是真体贴,叫我打他也不是,疼他也不是。”

正巧底下对完了账,老鲁相公捧着络娴那册子上前来交还 。老太太因问:“这会就对好了?”

“二奶奶这账记得又清楚又利落,对起来不费功夫。”

“那都对得上?”

老鲁相公直点头,“一笔不错,只是看这账上还余下三十两银子――”

络娴忙道:“早起以为是到账房交账,我就先将余下的三十两银子使丫头送还库里了,这会应当是库里收了。”

那老陈管事抱着账册近前来,“我这会就回去看看,这一笔库里收的话,就都对得上。”

老太太点头许他去,听见还有三十两的结余,少不得一笑,身子朝旁边垒得高高的枕上歪靠过去,“二百两银子还能剩下三十两,你这孩子倒会省检。”

那老鲁相公搭腔,“我看账上有三项比先前咱们买办的要实惠许多,银子就是从这三项里省出来的。”

老太太笑道:“你妇人家,常在屋里坐着,怎么晓得外头的买卖行市?更别提还给你找出更实惠的来。我晓得我们家底下那些管事,他们可不图价钱公不公道东西好不好,只要人家肯塞他些好处,就定下人家的。我年轻的时候还有精神去管,这些年老了,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由得他们去糊弄。你婆婆是仕宦之家的小姐出身,也不懂那些,你大嫂兼着年轻,更比她还不如,原是什么样子,她就还照着那样子办,办不出好来,也办不出什么错。倒只你在这些事情上比她们清楚。”

“我在家里坐着,哪里晓得外头那些门道呢?”络娴说着,把玉漏扯到身前来,“亏得她,她倒懂得多,谁家的东西又便宜又好,都是她告诉我的。”

老太太方留意到玉漏,“你年纪轻轻的,书也读过,还晓得这些?”

玉漏趁机表白,“我家原是小门小户的人家,家中除了爹娘,就只姊妹三个,养不起什么下人,凡事都是我们娘儿们几个打算,所以东西行市也知道一些。我娘又是乡下出来的,最会省检,一样东西总是连比几家才肯买,人家还常笑话她是小气。”

引得老太太有些哀感,想起她年轻的时候,也很会过,可池家是阔惯了的,家里人非但不谢她,反而嫌她斤斤计较上不得台面。她是好心不得好,反而招人鄙夷嘲讽。

此刻玉漏倒把她从前不好意思说的话说出口,“不过人家笑话就随他笑话去,你好不好,人家都有话说,横竖钱是省的自家的。也亏得我娘这些年这么精打细算的,才把我们姊妹几个拉扯出来。”

老太太叹了口气道:“你娘也很不容易,不持家的人哪里晓得持家的人的难处,何况我们这样的人家,上上下下许多人口,谁都不好应付。”说着又朝炕桌上斜去,歪着眼打量玉漏,“唷,这丫头瘦得这样,瞧着就可怜,毓秀,去抓两百钱给她,叫她买些好的吃去。”

毓秀答应着,一面朝里边走去,一面回头将玉漏照了两眼。官中自然也常有按例赏下人的时候,可这时不年不节的,也不是要她专办什么麻烦差事,一张口就赏个不起眼的小丫头两百个钱,这在老太太身上是极难见得的事。

连络娴也小小吃惊,出来便悄悄对玉漏说:“你可是合了我们老太太的意了。”

可玉漏却不敢轻易这样想,进了池家这些日子,听他们说起老太太是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何况人老了,少不得么蛾子多,就是寻常人家许多老人还一时一变的,生怕子孙不孝敬 ,偏爱试着探着地折腾人。

今日合了她老人家的意,明日又如何还说不定,反正不会因为看她哪一点好就破格许她名正言顺做起这个家的主子来。不过能讨她喜欢总比讨她嫌的好。玉漏这厢盘算着,和络娴归到房中。

甫进院,就撞见池镜也领着个人进来,一看是何太医。络娴满面疑惑,池镜迎面走来笑道:“听说二哥还没见好,这一段竟病得这样久 ,我不大放心,史家回来,路上就顺便往何太医府上走了躺,将他一道请来给二哥好好瞧瞧。”

他说话时暗暗在玉漏身上瞟了一眼,玉漏看见便领会,其实是叫太医来给她整治肠胃上的病,贺台才是顺便的事。还以为他是随口说说,转头就会忘呢。叫她

一时也不知该喜该忧,说他用心,他又断然不肯娶她,说他不用心,他倒是遮遮藏藏地对她关怀备至。

可话说回来,遮遮掩掩是怕给人察觉,他俨然不想把他们之间的事泄露给人知道,当和她是偷情。自然她当下也不敢泄露,所以同样没有怪他的资格。

池镜忽然这般费心,贺台也感意外,坐到案边道:“何太医前几日才来过,你今日又将人请来,连他也要抱怨我这个病秧子了。”

那何太医忙拱手,“不敢不敢,莫说是这会,就是半夜三更二爷有个什么不痛快,也只管遣人去砸我家的大门,我何尝敢懈怠半点?”

言讫坐下来搭脉,还是前头的老话,还按先前的方子吃药调养。贺台暗中松口气,真怕给太医当着池镜的面说出什么不好来,他疑心池镜就是专门来探的命短命长,是不是他急盼着他病死?

愈是病中的人,愈是觉得世人容不得他活在这世上。

诊完贺台,络娴想起来玉漏脾胃一直不大好,也请何太医替她开了个方子,又使她送客出去,顺便把方子拿去给小厮往外头抓了药来。

池镜后脚也藉故辞了出来,埋伏在一处洞门后头。待玉漏送客回来的时候,他冷不防地踅出来,拉着人往一处轩馆那头去。

“那处原是我父亲年轻时候读书的书斋,因年头久了,离得又远,老太太搬回南京也没想着修整4它,就任它荒在那里,平常少有人到那里去。”

所以安全。玉漏在后头看他的背,忽然顽劣地想,干脆闹出来,看他如何?须臾又给自己这玩笑的念头逗笑了。那是自损一千,伤他不过三四百的法子,她才没那么傻。只得先同他耗着,再待个釜底抽薪的时机。

“就是这里。”

池镜斜立在轩馆门前,望着匾额上绿漆描的“西草斋”三个字笑了一笑,回头等玉漏走过来,方拉着她上前去推那门。

里头的景象使玉漏吃了一惊,只见迎面横着一则宽广的六折屏风,上头绘的远山重峦已给灰迹糊得看不清了。池镜走屏风那头,玉漏走这头,进去又见屏风后头横着一排一排的多宝阁。那些架子上乱结着许多的蜘蛛网,也堆满了书与灰。太阳从两边窗户里照进来,一束一束地穿过那些架子,仿佛是由闳崇华丽的池府劈到了另一处天地,这天地里只有尘与土堆积出来的宁静。

池镜在多宝阁的那一端慢慢走着,那一侧的光线被他的身影几度折阖,他在那些架子旁时隐时现,尘埃被他惊动,在光影里漫漫舞动。玉漏在这一端睐着眼看他,忽然想起那红日码头上的小夏裁缝。

马上她又觉得这想法既莫名其妙,又危险,忙把目光敛了。

池镜也朝她看过来,见她扭着头在窗户上张望,脑后挽着松松的髻。有太阳由她消瘦的下颌底下泄漏出来,将她脸畔的尘埃照成了一片茫茫的金粉金沙。

走过那些多宝阁,正墙底下有张书案,文房四宝皆摆在上头,也是落满了灰。只是那砚里还有凝结成块的墨,好像一段时光封冻在这里。

玉漏摸着那案沿问:“你们家先时不是都住在北京么?怎么老太爷又是在这里读书?”

“我们池家自开国以来封侯,历经几代,到老太爷时候,他老人家不大争气,并无什么大才,又因朝廷纷争受了老皇上冷待,老太爷赌气,便携家眷搬回南京来住了一阵。所以我父亲年轻时就跟着在南京住过几年,这府邸也是那几年间重新修缮的。不承想后来老太爷运气倒好,押对了宝,新帝登基也记了他一分功,又将他召回北京,阖家又跟着搬到北京去了。直到老太爷过世,老太太才带着家人迁居回来,只留下我父亲独居在京,我则是常年两头跑。”

玉漏点着头,“二老爷的学问一定很好,瞧这么些书。”

“不好岂能任到兵部侍郎?”池镜在书案那端凝望着她,“阖家就只我父亲爱读书,如今他不在家,这里自然就没人来了。”

听这意思仿佛是要把这里当做他们的秘密幽会之所,难怪领她过来呢。玉漏在那端给他看得心里发毛,心下不由得竖起防备,“就怕扫洗的婆子走过这里。”

“就是走到这里她们也不会进来,谁没事找事做?”他看出她有点戒备,反而大大方方地笑起来,“你怕给人看见?怕什么,就是看见了,就说是过来找本书。我不过是想着这里说话方便些,省得你那头我那头,进进出出的都是人。”

玉漏稍微放下心防,摸出绢子来低着头把手上的灰慢慢搽着。

池镜在那头问:“今日得了老太太什么赏?”

“啊?”玉漏想着笑笑,“老太太赏了我两百钱。”

“两百个钱就值得你高兴得这样?我头先给你那些银子怎的不见你有多高兴?”

玉漏低下头把身子向左右微微歪扭两下,“不一样,这是老太太见我能干。”

池镜笑着点头,“看不出你还有些料理家务的才干。”

玉漏笑着看他一眼,不好意思的样子,心想她岂止是这点好处?可她家世不好,将来他入仕为官,在官场上帮不上他什么。他一心要娶位门当户对的小姐,想必也出于对这一点的考量。

不过在她的立场看来,她虽在官场上对他毫无助益,他倒兴许能帮她讨个诰命呢。反正怎么算吃亏的都不是她,至于他亏不亏,谁管?

各自沉默中,太阳向西斜了些,玉漏因见他没别的说,就要回去,“一会二奶奶该找了。”

池镜朝她走近了两步,眼睛凝在她脸上半天,眼底有点点情欲的流光。后来他只说:“何太医开的那副药你记得按时按点吃着,可别吃一顿落一顿的。”

玉漏点点头,谁知他又低着脸凑近些,手握着她的臂膀揉捏了两下,“瘦条条的女人摸起来可没意思。”

玉漏顷刻红了脸,在他眼皮底下兜兜转转地嗔他一回,什么也不说,夺步跑开了。他在原处一面回味她整副羞涩的样子,一面闲适地笑起来。尘烟迷了眼睛,使他一时看不清,以为她早晚是他的囊中物。

这里出去,走过琳琅桥,前头就是兆林他们院子。池镜想着玉漏还该吃些日子的稀饭,也有意要去探探兆林近来的动静,顺便就拐进院去和翠华说一说。

想必大家都在歇中觉,院内一片悄然,只有瑞雪在廊下坐着做针线。一调眼就看见池镜站在黄澄澄的太阳里,她便放下针线嘻嘻笑起来,“三爷站在那里不晒么?”

池镜双手反剪,歪着脑袋朝她一笑,吟道:“风蒲猎猎小池塘,过雨荷花满院香,沈李浮瓜冰雪凉。竹方床,针线慵拈午梦长1。”

瑞雪似懂非懂,眼中惹起一片春意。正要嗔他两句,不想身后那窗户上先发出一声笑,“唷,真是稀客,小叔也舍得到我们这里一趟。”

旋即见翠华风姿摇曳地打帘子出来,一脸回嗔作喜,“你二嫂家没茶给你吃了?”

听这几句池镜就猜到兆林一准不在家,他也远远地朝她作揖,“二嫂不给,只好来求大嫂可怜了。”

翠华笑着把眼一翻,回身撩起帘子,“请吧!瑞雪,把我哥哥上月送的兰片沏两碗来。”

屋里的窗户关得死死的,有一点两点的金光落在墙上,供案上,白瓷瓶上。瓶内插着两朵高低错落的芍药,在那些沉沉的家具当中点缀着一点艳而不俗的生趣。

“大哥又不在家?”

“你问他哪个家?”翠华坐到榻上哼了一笑,“你大哥的家也多,只要是温柔乡,都是他的家,谁管他。你是来问你大哥呢,还是来问我呢?”

“自然是来给大嫂请安。”池镜拣了墙下一张椅坐

他们兄弟不合,他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翠华斜着一看就知道他来是有事。她偏不问,拖他些时候,寂寞春闺里,有个男人说笑几句是件赏心悦事。兆林成日在外眠花宿柳,她出于一种报复的心态,觉得也应当有一两分招蜂引蝶的权力。

“唷,真叫我受宠若惊,你眼里不是一向只有你二嫂么?人家年轻,相貌又好,又是自小玩闹着长大的――”

“难道大嫂就不年轻,就不美貌?二嫂的确青春活泼,不过依我看,要论女人的韵致,还是大嫂略胜一筹。”

翠华噗嗤笑出来,细腰前后跌宕一下,澜澜的风情。稍刻复嗔他,“要说韵致,哪里好和你那‘琼妹妹’比?瞧瞧人家,好个玉兰花似的美人,前日老太太还说起,她那样莹洁清丽的女孩,就是在京的时候也少见,还是他们苏州的水土养人。”

池镜不以为意,“清而无味,丽而无趣,我是个最俗气不过的男人,看芍药牡丹都比玉兰好。”

“你这话是真心?”他有什么真心?偏要明知故问。

池镜不则声,只是笑着。

翠华轻撇唇角,“瞧,一试就试出你是假的了。”

一时瑞雪端了茶来,两个人皆稍微敛了点轻浮的神情,庄重了几分。不言不语地吃了一会茶,听见嘁嘁唧唧的,好像是瑞雪在外间和人说着什么。翠华朝外头问了声“谁啊”,稍后见瑞雪领着个小丫头进来。

那丫头福个身,要说不敢说的,“元寿说大爷打发他家来取八两银子,外头急等着用钱。”

翠华立时变了脸色,“什么用处?”

“元寿没说,只说急用。”

翠华冷哼道:“难不成那婊子这会死了,急着要钱给她发丧?”

池镜微微蹙额,低头在那里坐着。那小丫头大气不敢出,也不能走,两头都不能得罪,就在跟前干等着。翠华半晌无法,只得叫瑞雪往卧房里取银子去。

瑞雪在里头找了半日,出来说:“没有碎银子了,只有十两二十两的整锭,要不是就是散钱,也不够八两的。”

翠华以为她是帮着她拖赖,便烦嫌地瞅她一眼,“给她拿了去,要不是他不到手不罢休,一会还要亲自回家来取。我看见他就烦,趁早拿给他去!”

“真是没有八两的――”

池镜一面听着她们主仆为八两十两的银子在那里细算,一面自己也暗暗算着。照此下去,翠华迟迟早不耐烦,以兆林的性子,也不能狠伤了她的心,少不得就要从别处去想法子。其实他来钱的门路有很多,从前是因为不必要,往后给逼得紧了,还会想不到以权谋私?

有一就有二,这样的事只要多起来,胃口保不住越来越大。来日东窗事发,兆林就是想和他争这家业,也要看还有没有性命来争。这正是个抽薪止沸的法子。

就为几两银子,翠华与瑞雪自在哪里商议不住,兆林只开口要八两,翠华断舍不得给他十两,偏凑巧又没有八两的。

还是池镜微微笑着解了她的烦难,“到我那里去找青竹拿去。”

翠华看他一眼,吩咐瑞雪,“那好,先去三爷那里暂借八两,明日我化出来再还一样的。”

两个丫头出去,池镜放下茶碗来笑,“还不还又有什么要紧?我还有椿小事麻烦大嫂。”

翠华笑着啐他一口,“呸、我就知道无缘无故的你上我这里来坐这会?敢情是有事求我。说吧,是什么?看我能不能办。”

“我屋里的金宝脾胃不好,瞧了大夫说叫吃几日稀饭养一养脾胃,厨房里那些人嫌麻烦,不肯理她,我想请大嫂说句话。”

翠华吊着笑眼在他身上滴溜溜打转,“唷,原来是为个丫头。往后你娶了妻,少不得就是封金宝做姨奶奶了?”

“瞧这话,”池镜两手一摊,“我正是怕惹出这些闲话,才不好亲自到厨房里去说。”

翠华嘟着嘴乜他,“怎么不请你二嫂去说去?”

池镜衔着嘴看她一会,笑了笑,“要对二嫂说了,又该拿什么话来烦一烦大嫂呢?”

翠华一撇嘴,咯咯笑起来。

可巧这时素琼没歇中觉,出来闲逛,因走到这门前,想着进来问候一声。不想走到廊下就听见这笑声,艳娇娇的,以为翠华是在和兆林说话,不好进去搅扰。忽又听见池镜的声音,她便立住脚听他们说了两句,慢慢把蛾眉蹙起来,转背就走了。

回去在房里呆坐了半日,她家里带来的那丫头晓容见她脸色冷冷淡淡的,便瞅着她问:“姑娘怎么不高兴?出门时还好好的。”

素琼想着池镜和翠华说话那情形,两个人嬉嬉笑笑的,言语都有些佻达,可细想起来也并没什么错处。不过她心里到底不是滋味,觉得池镜待谁都好,唯独和她淡淡的。要说是敬重,这敬重也有些没意思。

她慢慢卧到榻上去,反问晓容,“你说池三爷好不好?”

晓容坐在榻尾想了想,“我看他不错,身段相貌都很好,要紧是听他们家的人说,他的文章也好,将来就是不袭侯爵,自己在官场上也有出息,就跟他父亲一样。其实侯不侯爷的有什么要紧?不过是个虚名,他们大老爷是倒是侯爷,还在江宁织造任着监察,可到底比不上二老爷权势大。”

素琼坐起来轻轻打了她一下,“哎呀谁问你这些,权势金钱都是身外之物,我是问你他的为人。”

晓容笑道:“这我可说不准,姑娘常和他说话,姑娘自己还不知道?”

素琼沉吟一会,自己又笑起来,“我听众人都说他和气,可太和气了也不大好,我要嫁的男人,我只要他待我和旁人不一样。”

晓容不大明白,“怎么个不一样?”

“我也说不清,总之他待别人差一点倒不要紧,待我一定要好。譬如对别的人都摆着脸色,单对我和颜悦色;对别人都不理不睬,单对我言听计从。反正要他心里眼里只有我,别人在他,都是淡云轻烟,看不见也听不见。”

“那不是瞎子聋子么?”

素琼笑了一下,她懂什么?男女之情就是要“除去巫山不是云”,谁都可以被取代,没显出特别,那就不算是一份感情了。感情正是她对男女婚姻唯一的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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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 李重元《忆王孙・夏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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