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国之君,天底下有几个敢直呼对方名讳?有几个敢指着鼻子怒斥质问?
而眼前这个女人可以。
原因很简单,她是江绾的妹妹。
即便江绾是江家领养的,可江漪依旧是江绾曾经最为疼爱的妹妹。所以李观世才说,江漪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她姐姐赐予的。
江绾。
这是一个很多人都忌讳讨论的名字。
年幼时便展现出顶尖的剑道天资,拜于南海圣宗门下,深受器重。而后成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无双剑仙,以一剑破万法,独领剑道风骚,成为诸多少年侠士心目中的白月光。
若无意外,她也将成为南海圣宗第六代掌门。
然而为了以证剑道而飞升,江绾在最好的年华选择磨练入世极情之剑。
所谓唯有极于情,方能极于剑,极于大道。
可惜最终这位璀璨耀眼的明珠未能闯过情关,遗憾香消玉殒。而南海圣宗的掌门之位,则由小师妹李观世担任。
很多人都认为,若当初江绾没有选择入世寻情,就不会有后来的李观世。
但逝者已逝,太多假设也无用。
至于那位辜负了剑仙的负心男人,没几个人敢讨论,毕竟他是大洲最为耀眼最有权势的男人。
似乎也只有他配得上江绾。
但也似乎只有他,有资格辜负那般惊艳的女子。
对于江漪簪越规矩的质问,皇帝没有生气,也没有正面回应,而是轻声说道:“染轻尘是谁的女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资格扛起除妖大任。前朝好不容易斩尽的妖物,到本朝却再次兴起,这是对我大洲皇朝的莫大讽刺。
燕戎那位萧太后提倡人妖同等,并组建兽兵,增强自己的实力。是因为燕戎本是劣等野蛮,他们自然可以毫无廉耻的与妖物狼狈为奸。
可朕不行,也不能!我大洲并不是蛮夷,历代中原正统之文明,不能在大洲王朝这里变了味。朕可以退让一步,让妖修出现,毕竟妖修本质上是人,但妖物——必须死尽!
这也是为什么,朕极力反对有些官员提议与妖族合作!
提出这些建议的人,其心可诛!
这世上没有哪个朝代能千秋万载,大洲自然也不例外。但历史是不断被书写的,朕不希望后世的王朝,在修订大洲史书时,评价一句:‘毁中原之正统,罪在万秋!’。
朕不能做大洲的罪人,朕也不会做中原大地的罪人!”
江漪怔怔望着眼前的男人,有些出神。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午后,那位最不起眼也最不被人看好的年轻皇子,望着几近破碎的山河,紧抿着嘴唇,眼神坚毅,也是如这般语气说道:“若有一日我登上皇位,誓以毕生之力,济天下之民,平天下之乱。使烽火不复翳日,马嘶不扰夜静!国土之上无饥寒之苦,四海之内皆得安宁!”
然后那位朝气蓬勃的年轻皇子,提剑割破手掌,在石壁上挥洒鲜血,写下:“天下大同,宇内清平。”这八个字。
那时的姐姐笑容明媚,眼眸里满满都是对方的身影。
他答应她,未来一定会迎娶她。
倘若某一天在“江山”和“爱人”需要做出抉择,他会选择爱人。
而她答应他,会陪他走完一生。
那时的江漪不懂什么是情爱,只觉得世间最美好的爱情也不过如此,难怪有人会感慨“只羡慕鸳鸯不羡仙”。
可他终于登上了皇位,拥有了江山。
却把她给丢了。
曾经的爱情与誓言是何等的讽刺啊。
江漪从回忆中收回思绪,转过身望着窗外的镜湖,悄悄拭去眼角泪花,冷冷说道:“不想说就不用说,何必扯这么多没用的废话!我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听不懂你说的这些。”
皇帝周昶哑然失笑,默默喝着茶汤。
江漪平复了下情绪,寒声问道:“说吧,今日跑来找我究竟什么事?”
“你是不是去找西楚馆的麻烦了。”周昶问道。
江漪坐回椅子上,轻抚着手指上的翠绿戒指,面无表情道:“是又如何?我的人被他们给抓了,我把人接回来有问题吗?”
周昶皱眉道:“你应该知道西楚馆背后是——”
“我当然知道是洛家!”
江漪冷蔑一笑,乜眼望着周昶,“怎么?伱那位从不让你碰一下身子的皇后娘娘给你吹枕边风了?让你来教训我?”
江漪口中的皇后名叫洛婉卿,乃是洛家千金。
她还有一个身份,曾是江绾的师姐,南海圣宗上一代大弟子。
洛婉卿和江绾在宗门一向是竞争对手,可以说相互看不对眼。只不过相比于性子温和的江绾,洛婉卿性格则颇为争强好胜,视江绾为自己最大的敌人,处处与之针锋相对。
尤其在得知师父要将掌门之位传给江绾后,洛婉卿一怒之下公开脱离南海圣宗,对江绾的恨意也达到了极致。
先皇去世后,上演了一出极其混乱的九龙夺嫡。
当时势力最为单薄的周昶为了从这场“九子夺嫡”的局面中胜出,决心拉拢当时朝野颇有势力的洛家,为与其结盟,便迎娶了洛家千金洛婉卿。
为了报复江绾,洛婉卿答应了这门婚事,将自己嫁给一个不爱的人。
洛婉卿在婚前让周昶立誓,以后绝不许与江绾有任何纠错瓜葛,否则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然而最终周昶还是违背誓言,私下与江绾来往。
洛婉卿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公然要撕毁婚约。
最终在洛家家主的劝说,以及江绾嫁于染家后,才勉强与周昶完婚。
周昶成功夺取皇位后,她也顺利成为皇后。
而深知内情的一些人却知道,虽然两人为夫妻,可洛婉卿在成亲之后便一人独居,哪怕成为皇后也独居于凤鸾宫,俨然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
用她的话来说:你碰了江绾那女人,我嫌脏!
可见她对江绾恨到了什么程度。
此行为也引起朝中一些大臣的不满,所以才有了后来有官员提议废后,立兰妃为后的陈奏。
“你觉得婉卿会管这些事吗?”
周昶无奈苦笑道,“她对当年洛家强迫她嫁人一事心有怨恨,对洛家的那点亲情早就随着洛家上任家主的死去散了。这时候,哪怕洛家的人全死了,她都懒得去理会。”
见江漪冷着脸沉默,周昶继续说道:“如今洛家在朝野中的地位不如从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朕还是要顾虑偏袒一些的。尤其燕戎最近不断派兵骚扰边关,有再次进犯的可能,这种情况下,边关就更缺不了洛老将军。
眼下朝堂并不算很稳定,三皇子和太子两派之间的争斗一时停不了。朕这个做父亲的,也只能尽量调和,保持一些平衡。总之在外要稳,在内更要稳,不能再发生动乱了。”
听着皇帝耐心解释半天,江漪才淡淡道:“人我已经接回来了,以后不去找麻烦便是。当然,前提是他们别找我麻烦。”
周昶笑着点头,“这个自然。”
犹豫了一下,周昶索性直白道:“你可能会觉得此事有些大题小作,其实不然。主要是你的身份比较特殊,会让洛家以为……是朕暗中授意的,要以此来试探并开始打压他们。”
江漪愣了一下,低声嘟囔,“真是吃饱了撑的。”
周昶无奈轻叹,“在朝廷这个小天地里,稍有些风吹草动就能引得人心惶惶,所以都养成了谨慎,敏感的性子。谁都不易,毕竟都想活着。”
感受到对方的疲惫,江漪神色缓了缓,转移了话题,“之前有传闻说,染家将染轻尘嫁给了一个六扇门暗灯,是真是假?”
周昶笑道:“朕对染家有愧,所以对于他们的任何事情朕都不会干预,是真是假,朕也不想知道。你若是想知道,你可以自己去调查。”
江漪撇了撇红唇,“我才没那闲心。”
望着有些小姑娘做派的江漪,周昶神情柔和道:“漪儿,你也不年轻了,也该为自己考虑了。当初我答应过你姐,要好好照顾你,帮你找一位良配,你若是有——”
“送客!”
江漪起身离去。
周昶无可奈何的揉揉眉心,目光投向窗外湛蓝天空,微微恍惚,轻声呢喃,“绾儿,世人都说朕舍弃你而换了江山,不会后悔。你说呢?”
男人低下头,缓缓握紧拳头,“其实……朕也确实没后悔过。”
——
离开银月楼,姜守中急匆匆回到家里,从怀里掏出那本不知该叫“无敌”还是“无双”的剑谱开始翻看。
剑谱开篇第一句话便是:世人皆独有一剑,可指天,立地,身藏风雷之势,可势起苍穹,落定乾坤挥日月……
“不错,不错,果然气势不俗。”
姜守中暗暗点头。
再往下看。
“练剑如画,意在笔先,剑势连绵,如山川流水,不息不绝。当气凝于心,意驭于剑,身剑合一,方能行云流水间展露锋芒……“
嗯,厉害,厉害。
不过让姜守中诧异的是,本来就差不多二十多页的秘籍,前面十多页都在巴拉巴拉的讲述这剑法如何厉害,如何制造意境心境,太过于空泛。
并没有详细记载如何运转气机,如何施展剑招等等。
姜守中耐着性子往下看。
翻至倒数第二页,直到姜守中看到末尾一行小字,心脏倏得一窒。
只见末尾小字写着:
“欲练此功,必先——”
余下的半行字在下一页,但姜守中此刻感觉手在发抖,冷汗涔涔而下。
大哥,别啊。姜守中不敢往下翻了,他想退货。
难怪夏荷姑娘眼神不对。
不过姜守中还是咬着牙翻到了最后一页,鼓起勇气一看,却发现剩下的半行小字为:
“……有剑!”
欲练此功,必先有剑?
姜守中差点被这一句废话气吐血。
“这位剑道大佬真是调皮啊,小时候一定没少挨揍。”姜守中如释重负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露出笑容。
但紧接着,他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发现,这本剑谱没有剑诀,没有图解剑招,就只有一大堆泛泛空谈。
这怎么练?
姜守中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完全一头雾水。
内心几番犹豫,姜守中把梦娘叫了出来,询问道:“梦娘,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叫《无敌剑法》的厉害剑术?”
“无敌剑法?”
梦娘仔细想了想,轻轻摇头,“我对江湖中流传的功法秘籍并不了解,没听说过。”
“无双剑法呢?”
“也没有。”
姜守中索性将剑谱递给对方:“梦娘前辈,你帮忙看看这应该怎么练?”
女人并没有接过,而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男人。
“姜墨,你就这么信任我?不怕我偷学了去?”
姜守中洒脱一笑,“若是梦娘前辈能修此剑法成功,也能更好的保证我的安全不是?毕竟比起命来,一本剑谱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一刻,男人笑容依旧温暖纯真。
梦娘有些恍神。
她接过剑谱,仔细翻阅,看完后蹙眉思索了良久,无奈歉意道:“对不起,我也看不明白。按理说,世间任何功法武技都有独属的运气口诀与招式,可这本并没有,而且所记载的这些文字无任何用处。或许,它还有下册。”
下册?
姜守中脸黑如锅底。
如果没记错,书库五楼里就只有这一本剑谱,也就是说,那里唯有半部。
敢情自己挑了个最废的啊。
夏荷姑娘也不提醒,难怪用一种白痴的眼神看着他。
现在咋办?
能不能七天无理由退货?
这时梦娘想起一事,口吻不确定道:“不过世间也有一种剑谱,用剑气写就,表面平平无奇,其实内藏玄机,非剑心通明之人无法窥探。不妨你等那位晏前辈到来,交给他看看。也可以去找李真人,她也是剑道数一数二的大师。”
剑气写就……
姜守中眼睛一亮,但随即有点苦恼。
这位晏先生也不知道啥时候来。
至于李观世那女人,姜守中实在不想去见。站在对方面前,浑身不自在。
“亦或者……”
梦娘顿了一顿,“今早那位姓染的姑娘,你或许可以找她破解。她修为在天荒境,自身即是剑修胚子,已臻剑心通明。”
——
听到姜墨求见,染轻尘还是有些惊讶的。
此时她正在六扇门办公的书房内,正准备把眼下一些公务处理完毕后再去找姜墨,将祖母交待的话转达给对方,没想对方却主动找来了。
“轻……染大人,这位姜墨是谁啊。”
书房内,坐在木桌对面的一位俊朗年轻男子疑惑问道。
原本借着谈论事务的事由,打算与爱慕之人单独相处一会儿,结果屁股还没坐热呢,就听到有人突然求见,男人心中顿时不满。
这位男子,便是那天姜守中去寒库与死尸葛大生对话,离开的时候在走廊里偶然遇到的礼部侍郎家的二公子杨仲游。
当时姜守中与死尸对话后副作用太大,不小心吐了一口血,被染轻尘误以为是杨仲游动的手,于是借着比试的名头,把对方教训了一顿。
谁知才过几天,这位杨二公子就又死皮赖脸的缠了过来,仿佛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染轻尘不厌其烦,若非对方父亲是礼部侍郎,是曾经父亲的好友,她真想把对方的腿打断。
“是六扇门一位公门人员,我交待了他一些事务,他应该是来禀报的。”
染轻尘淡淡说道,示意婢女把姜墨带进来。
杨仲游“哦”了一声。
见杨仲游没有要起身回避的意思,染轻尘蹙眉不满,只好提醒道:“杨公子,我有公务要谈。”
“没事染大人,你谈你的,不用管我。”
杨仲游微笑道。
在他看来,不过一点小事而已。自己要是离开了,再想见染轻尘可就难了。
有病是吧!
染轻尘下意识攥紧粉拳,眼眸里迸出杀气。
刚要撕破脸皮驱赶,忽然想起上午去找姜墨时看到对方和厉南霜时的场景,染轻尘美眸浮动了一下,略一犹豫,没再强硬驱赶。
过了一会儿,婢女带着姜墨到来。
在姜墨进门的时候,染轻尘看似在认真翻阅一本公文,可眼角余光却一直紧盯着对方的神情。结果发现姜墨在看到杨仲游后并没有什么异常表情,这让女人内心莫名空落落的。
“姜墨见过染大人。”
望着似乎正在忙碌公务的染轻尘,姜守中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冒然打扰。
一心急切想着搞懂剑谱,却忘了对方是新院主管,日常很繁忙。这种帮忙看剑谱的小事,确实不该在这时候麻烦对方。
“什么事?”
染轻尘感觉心里有些闷。
脑海中不断闪现着厉南霜衣衫不整出现在自家丈夫小屋的画面,以及姜守中看向对方那种亲切温和的目光……包括上次姜守中拒绝自己加入新院时,那少女看他的欢喜温柔眼神……
一幕幕画面就好像不透气的薄膜,裹在她的心上。
姜守中瞟了眼杨仲游,歉意道:“只是一些小事,染大人先忙,卑职明天再来禀报。”
杨仲游并未认出姜墨,悠然品着茶。
“出去!”
女人忽然一拍桌子。
别说这一嗓子把姜守中和杨仲游吓的一惊,便是染轻尘自己也被吓了一挑。
见女神发怒,杨仲游擦了擦不小心抖洒在身上的茶水,满脸不悦的对愣在原地的姜守中呵斥道:“耳朵聋了吗?没听到染大人让你滚出去!?”
姜守中很郁闷,但毕竟是自己冒然打扰,也不好说什么,准备离开。
“我说你滚出去!”
染轻尘罕见失态怒瞪着杨仲游。
杨仲游懵了。
他左右看了看,然后指着自己,“我?”
染轻尘极力想要强压怒火,可不知怎么的,反而越烧越旺,将手里的公文本甩了过去,“这里是六扇门,不是你家!以后哪怕有公务要事,也别来烦我!杨仲游,我最后提醒你一次,别让我再看到你!”
当着一位小喽啰的面,被自己的女神呵斥,饶是杨仲游脸皮再厚也有些扛不住了。
他脸庞涨红,想要说什么。
可看着女人铁青的脸色,最终没敢开口,转身气冲冲的离开了办公小屋。
姜守中对这一幕有些瞠目结舌。
印象里自己这位妻子一向恬静淡然,仿佛永远不沾烟火气。原来发起火来也是挺彪悍的,该不会来大姨妈了吧。
一通发火后染轻尘终于心情畅快了一些,看向姜守中冷冷道:
“我知道你看到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心里很不舒服,很不痛快,很生气。但是我想告诉你,我染轻尘既然同意嫁给你,就不会做那些红杏出墙的恶心勾当!”
姜守中挠了挠头,小声说道:“你误会了,我没有不痛快,也没有……”
“你有!”
“这个真没有。”
“……”
看着女人恶狠狠的眸子,姜守中讷讷道:“……那……那我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