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第 68 章
068
如果极湮点坍塌——
这个想法短暂地在殷凝昼脑中闪过,却被暴起的雷光打断，他思绪一凝，全部集中到眼前狠狠刺来的锁链上,刀锋绕着锁链的冲势一旋,将力量引导向一侧。
雷光全部集中在锁链的一点,那一点耀眼的光如同被毒蛇衔着的荆棘刺,擦过殷凝昼的手臂，电弧跳闪，他的衣袖瞬间整齐裂开一道破口,破口下的一线红痕缓缓沁出鲜红的血珠，又在刹那间浸入衣料里。
上校不给殷凝昼任何思考的机会,顶着引力步步紧逼。他看上去似乎完全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为了在殷凝昼身上留下伤口,他甚至不惜付出自己离极湮点更进一步的代价。
哪怕他并不是本地人，在经历了之前末日般的景象，也不可能意识不到一个会捕获范围内所有物体的引力点有多危险。
而如果极湮点坍塌——它毫无疑问会变成一个无法逃离的黑洞，将这座城市里剩余的一切全部碾碎。
“所以，离开这里吧。”京都轻轻说。
她的语气柔柔软软,听上去就像是站在居酒屋门口向客人告别的少女，仿佛每一次告别都有下一次相见。
“怎么离开？”殷凝昼把血抹在刀上。
原本暗淡的刀身再度窜起了长许的幽蓝火焰,他的血仿佛最猛烈的燃料,狐火沿着刀身簇簇蹿高，凝聚成写意的狐首形状，向着敌人发出咆哮。
“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你了,你用玉藻前拦住上校,让红叶狩带着你的身体和硅谷离开,我们会支撑到你们安全离开的,请相信我们。”京都说。
她话音落下，东京微冷的嗓音接上：“不用担心军队，这点代价可远远配不上我，想让我们坠落，总要付出一点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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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的话还没说完，殷凝昼打断了他。
“我是说，”他的目光始终平静，“怎么离开？别告诉我你是在说，让我在逃难船上喝着热汤，看着你们在我眼前彻底湮灭——”
再一次。他想。
离开华庭海之后，殷凝昼一直没有想太多，或者说他想太多了。他每时每刻都在想无数没有意义的事，让自己在琐事里大步奔跑，好让追在身后的那些记忆追不上他。
他的语气轻松得和以往没什么区别，似乎一切危机到了他口中都会变成无须担心的调侃，但哪怕几个城市意志并不算很熟悉他，他们也感受到了某种不稳定的情绪正在殷凝昼的话语里沸腾，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让人不由自主感到不安。
京都试图解释：“这不是说……”
“这不是在说我是个废物？抱歉，我想不出有什么比这个更有力的耳光了，天啊，好疼。”
殷凝昼语速飞快，让京都插不进话，他手中的刀势也越来越快，飞霜流月，刀刀跃火，火焰仿佛读懂了他的情绪，噌地窜上天空，火舌毫无节制地暴涨，热浪扭曲了空间，忽明忽暗的蓝光映得他的眼神冷漠如冰。
上校被他逼得节节败退，雷光被滔天的蓝火压制得无法寸进，仿佛随时会被狐火吞没。
从战斗开始，华庭海和艾殷就没有再说过话，把全部决定权都交给了殷凝昼和东京京都，因为在倾城町，在这个战场，他们才是能做出决定的战士，殷凝昼的每一点注意力都很重要，多余的话只会干扰他的思考。
但事态恶化到这一步，他们也清楚他们不能放任殷凝昼做出感情用事的决定了。
“你在这里发脾气是无意义的。”华庭海说，“就算倾城町被毁灭，他们也不会彻底毁灭，失落对我们来说不是结束，但死亡对你来说就是终点。你必须离开。”
“你必须离开，”京都说，“你是唯一能够听见我们的声音的人类，如果说有谁有可能带来一点改变，那个人只能是你……你比我们更重要。”
“我们无法送走硅谷，如果你不带他离开，等一切结束，军方依旧会在倾城町的残骸里找到他，那时候他就再也无法获得自由了。”东京说。
大抵城市意志的确没有人类那么纤细丰富的情感，他们提及死亡的态度总是像在说别人一样客观平静，就算是当事者，也能够轻描淡写地提及自己的残骸，仿佛殷凝昼只是不够冷静成熟的孩子。
只有艾殷停顿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有很多理由阻止殷凝昼。如果殷凝昼无法离开，没有人管理艾殷，等待艾殷的就会是失落。也再没有人能够听见他的声音，他又会回到过去的孤独之中。他们的重建计划才开始了一个头，他和殷凝昼还没有进入白国，他们还没有去更远的地方……
……艾殷的思绪停在了这一刻。
他感到有些茫然。
他忽然意识到了他从未想过这样的未来。
他从未想过他会失去他的代行者——他会失去他。
城市意志没有人类的心，他的意识笼罩着整颗星球，星球就是他的身体，可突然间，他感到了一股无比陌生的波动在他的意识里瞬间蔓延，他无法说清这到底是什么，他想远离这种波动，他不愿意也不想要继续，他……
他感觉到了相似的波动触及了他的意识，他感觉到了那段若有若无的频率，来自那个他熟悉的灵魂。
——他在与殷凝昼共鸣。
原来这就是感情吗。艾殷茫然地想。
城市意志和代行者的共鸣从来都是单向的，城市意志不会轻易触碰代行者的意识，以防给代行者的精神带来不可逆转的毁灭，所以哪怕灵魂相融，他们也从来无法感知代行者的情绪。
但这一次，艾殷感受到了。
他没有机会去想他能不能习惯，想不想要感受，因为从最开始他们就紧密相连了，他们的契约由星辰大海见证，也会一直持续到死亡将他们分离。
他听见与他共鸣的那个灵魂轻声说：“可如果我离开了，我又该到哪里去找你们？”
……
“可如果我离开了，我又该到哪里去找你们？”殷凝昼轻声问。
他只沉默了很短的一瞬，又用玩笑的语气问：“可别告诉我是记忆里，你们知道我的记性不太好对吧？”
“好了，我知道了。是时候离开了。”
他把情绪收敛得如此之好，无论是东京京都还是华庭海都没有察觉到那一瞬间的异常，而红叶狩也在殷凝昼的控制下回到了硅谷身边，准备带着他和殷凝昼的身体硬闯出去。
城市意志们纷纷松了口气。
“期待下次再见。”京都温声细语地说。
“期待下次再见。”殷凝昼微笑。
红叶狩抬起手，破碎的红枫向她所指的方向汇聚，形成旋转的管状通道，将飞射的残骸隔绝开，在行将毁灭的城市中指引出一条离开的道路。
眼看离开的道路已经出现，玉藻前猛地加紧了攻击节奏，突变的节奏让上校似乎有些措手不及，一时间没有躲开刀锋，狐火咬上刀锋切开的皮肉，瞬间将上校的胸口点燃，雷光锁链被他召回身前回护，及时格挡住紧追而来的刀锋，刀光飞溅，上校抵挡不及，被生生击飞出去。
趁着上校被压制，红叶狩收回目光，将注意力放在摆脱极湮点的引力上。
刚才稳定的引力点已经塌陷了下去，空间扭曲到极致，形成了一点莫测的黑色，光无法逃脱引力的捕捉，全部被黑洞吞噬，让人无法看清那一点周围的景象，只能恐惧于那种无法抵抗的湮灭。
虽然有红枫打开道路，一路上的障碍仍然很多，更别提极湮点坍塌之后，引力范围只会越来越大。
突然间，一道雷霆刺穿了一片片红枫，击翻殷凝昼和硅谷搭乘的飞车，将两个人重重抛飞出去！
在看清他们飞出去的方向时，华庭海忽然尖叫出声：“极湮点……！！！”
下方，上校甩出雷光后并不看结果，在脚下残骸上猛地一蹬，飞身袭向不远处的玉藻前。
他从未彻底将注意力从硅谷的身上转移开过，也因此第一时间察觉了殷凝昼他们的逃跑意图，于是故意躲闪失误，设计好玉藻前击飞他的方向，在最致命的一刻，刺出无法抵挡的一刀，彻底斩断了殷凝昼的希望。
极湮点的引力将抛飞的人影尽数捕获，两人子弹般向着黑洞疾驰而去，千钧一发之际，红叶狩闪现在他们身边，她离硅谷更近一些，一把抓住了硅谷的手臂，将他用力丢回了枫道之中。
抓住硅谷的同时，殷凝昼操控玉藻前追向他无知无觉的身体，狐火极力对抗着黑洞的引力，空间在恐怖的高温中扭曲，眼看他的手指就要够到殷凝昼的手，身后突然雷光一闪。
殷凝昼反应极快，反手横刀抵挡，霎时间，怒雷在他眼前百裂绽放，刺眼的白光喷涌不息，上校居然在一瞬间引爆了所有的雷光，他和玉藻前全部身陷雷海！
雷霆在爆炸中尽数消散，上校的身上也只剩下些许电弧跳动，他没有停歇，寸步不让地追上去，锁链如同蝎尾的毒针，直直刺向因为雷暴而全身麻痹的玉藻前。
他的眼瞳里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白，爆炸的光芒毁掉了他的视力，他无法看见自己的敌人在哪里，但他很确信，刚才的大范围雷暴会让任何身处雷暴范围内的生命陷入麻痹，在失去视力前，他已经记住了玉藻前的位置。
他拼尽全力刺出锁链，锁链很快传来穿透什么□□的触感，他握紧锁链，向着另一端攀爬，任由引力撕扯他的身体，想要在自己彻底被撕碎之前杀死他的敌人。
在他握住锁链的瞬间，一股钻心的剧痛突然在他胸前炸开。
上校伸手摸向自己的胸口，只摸到了满手的血，还有空洞。
红叶狩的鬼爪洞穿了他的身体，血沿着她的爪子倒飞，她抽出手，无视了上校飞向极湮点的尸体，只是转头看向极湮点的方向。
——一具人类的身体被引力捕获，无法逆转地飞向极湮点。
飞车上，一直在发抖的硅谷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抬头望向极湮点，满是泪痕的小脸在极度的恐惧中扭曲，猛地站了起来，张大嘴，无声呐喊。
他的声音没有传递到殷凝昼的耳中，但他已经听到了更多的惊呼声。
“殷凝昼，你——”
殷凝昼像是没有听到东京京都他们的喊声，他默默站在一块残骸上，望着飞向极湮点的自己。
麻痹让玉藻前动作慢了一拍，没能及时抓住殷凝昼的身体，他的位置离极湮点太近了，就算红叶狩用闪现，也不可能让自己的身体逃脱。
“还有时间，快点——”
极湮点的黑暗已经开始吞没殷凝昼的身影，从这个距离就快无法看见他了，也不会看见他是如何被引力碾碎。
无数思绪和交流都只发生在刹那间，殷凝昼闭上眼睛，勾起一个笑。
“我知道，还有件事要做，我现在还不能死。”
随着这句话在意念中扩散，东京京都他们都停了一下，等待殷凝昼的行动，连他们也没有意识到，他们在下意识地相信殷凝昼，相信他这样一个人类会找到拯救一切的办法。
下一秒，殷凝昼毫无征兆地和他们断开了共鸣。
玉藻前和红叶狩同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东京京都华庭海全部在空中现形，城市意志们难以置信地向极湮点看去，却完全无法相信他们看到的景象。
日陨般的黑暗中，年轻人睫毛一颤，睁开了铁灰色的眼睛。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九尾狐，红叶狩，蜃龙……还有硅谷。
小金毛一瞬不眨地盯着他，泪珠积蓄在他泛红的眼睛里，终于再也积不住，断了线一样沿着脸滚落，晶莹如同珍珠。
没有时间留给殷凝昼磨蹭，他选择在死亡前回到自己的身体，是因为有一件事他必须要做，现在也只有他能够做到。
他缓缓举起手，指间捏着那张引得无数人争抢的存储卡。
看到殷凝昼的举动，东京京都华庭海全部睁大了眼睛，一瞬间意识到了他想要做什么。
只有硅谷没那么快理解，盯着殷凝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皱得不成样子，嘴一开一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殷凝昼垂眸看着硅谷，忽然察觉到什么，偏头看去，看到纯黑的蝎尾猫静静蹲在他的肩头，就如同最开始他向他伸出手。
“我会一直和你一起。”艾殷说。
殷凝昼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声地笑了笑：“好。”
只有人类才能解放失落之城，这是人与城之间最初也是永恒的契约。在过去的岁月里，这个契约掺杂了太多的恶意和算计，于是没有人和城市再愿意相信彼此，相信他们的灵魂可以共鸣。
空间在他身后坍塌，黑洞等待他坠落，殷凝昼握住存储卡，一把捏碎！
他凝视着懵懂的失落之城，在被黑暗吞没前，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
“听好了，你自由了。”
他的声音瞬间被黑洞碾碎，和他一起消失在黑暗中。
空间仿佛传来了玻璃破碎般的声音，似乎有什么无形的禁锢被打破，少年的红发倏地飞扬，让人恐惧的气势在他身上迅速攀升，他却像是一无所觉一样，呆呆地望着空中旋转的黑洞。
规整的金色线条迅速从他的皮肤上亮起，仿佛精巧的集成电路，流光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沿着回路传输，从他身上往外蔓延，呼吸间覆盖了飞车，接着是周围的楼宇残骸、残存的公共设施、坑坑洼洼的地面，流光沿着金属地面的接缝渗透进去，整座城市渐渐被回路点亮，宛如金色的浪潮。
硅谷忽然仰起头，张开嘴，吸入一口呛人的空气。
——他开始歌唱。
千百年后，宇宙的另一端，传说中的海妖再度出现在了人类的认识里，在星辰大海中乘着海浪放声歌唱。
随着他的歌声，金色的浪潮也在飞快向外席卷。
倾城町外，金光掠过，整齐的军方舰队在一瞬间停止运作，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下一秒，所有飞船齐齐失去控制，发疯一样撞向彼此，在宇宙的背景中爆炸，化作一朵朵盛大的烟花。
金色浪潮席卷过逃生船，船上的普通人全部惊恐地捂住耳朵，却无法阻挡优美至极也恐怖至极的歌声在他们耳中回荡。
没人注意到，原本即将被黑洞毁灭的倾城町平息了一切动静。
——片刻之后，这艘在宇宙中漂浮多年的飞船开始缓缓启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