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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经霜老(十三)

往老太太那边去,途经满园黄昏,日头一落,风虽微凉,也有三三两两的仆妇在外头闲逛。玉漏迎面看见毓秀,也不知怎的,忙闪身在那芭蕉树底下避着,让了她过去。

那路是往桂太太房里去,未几走到,进院还见 些管事婆子进出回话。毓秀一径进正屋里间,看见桂太太脸上的荣光比往日不知强了多少,仿佛换了个人,忙了一日,竟还有些精神抖擞地坐在榻上,和跟前那媳妇笑着抱怨,“真是不如年轻的时候了,那时候忙一月下来也不觉怎样乏累,现今不过忙了半月,就觉得支撑不住。”

她年轻的时候也当过一阵家,不过是老太太怕人家说她讨了媳妇还独揽大权,所以叫她管了一阵。后来自然是百般挑错,渐渐又不叫她管了,再后来她又添了病,更使她终日“赋闲”。

回忆青春,真有光阴虚度,年华空负之感,想来男人家壮志难酬,也无非是这样。

跟前那媳妇还未说什么,毓秀便搭着腔进去,“太太何不叫大奶奶二奶奶多分担些,免得自己累垮了身子,您的身子本来就不大好。”

桂太太忙叫她坐,笑道:“她们两个到底年轻,何况屋里都有病人。”一面吩咐了茶,将屋里的人都打发了出去。

毓秀因见屋里没了人,神色不免露出丝担忧,“兆大爷的伤还没好?”自兆林挨了打,她去瞧过一回,一来是忙,二来也不敢多去,怕人看出什么端倪。

桂太太端着茶正要呷,从翻起的茶碗盖子里斜睇她一眼,宽慰道:“原是早该好的,只是他那个人常日在外野惯了,那日伤还没好全,偏要出去,回来又将腰上的伤口扯裂了,这两日又流出血,又是养着。大奶奶说他他哪里肯听?一会你倒替我说说他去。”

毓秀那笑脸上浮起丝哀怨,“大奶奶管他他都不听,怎么肯听我一个丫头的话?”

“咦!他倒肯听你的劝呢。”桂太太朝她笑笑,放下茶碗来,“老太太怎么样?”

毓秀抿着嘴摇头,“还是说不好。”

接而是一段沉默,桂太太两眼忧虑着往到对面墙上去,“这病也不知还要拖多久――”

拖着不好,还是拖着不死?她就是为等着老太太死,自己才久病不死。不然不甘心,一定要熬到出头,哪怕就一天呢,也是胜利。何况她觉得身上好了许多了,愈发认定从前的病是给老太太压迫出来的,只要熬过了老太太,没准她从此也能长命百岁。如此思想,便有大病初愈似的松快。

毓秀明白她的意思,却是攒眉摇头,“我也不知道。兴许还是靠那些药拖着,既是药,总是有些效用。”

越到此刻,越叫人有种等不得的急迫。桂太太脸上渐渐冷透,带着点狠意扭头看着她。到底是“久病成良医”的人,对药理比常人稍懂,“你说得不错,我看过聂太医开的方,用了一味人参,一味黄芪。依我看,人参黄芪都是大补,老太太不一定受得住,如今是你亲管着给老太太煎药,索性把人参黄芪这两味弃掉不用。”

弃了这两味,下剩那些不过是辅药,煎出来也不过是无用的汤水。

毓秀本有些犹豫,架不住桂太太一笑,“等日后老太太归了西,你就到我跟前来服侍,还是府里一等一的执事大丫头。你那男人,我就支他去管田庄上的事,他不在跟前,你也自在些。”

毓秀听后也会心一笑,立起身来,“太太的话我记下了,趁这会天还没黑,我先去瞧瞧兆大爷。”

不想此去,兆林不在家,也不知往哪里去了,翠华也是自忙得不得空理他。据说是新恋上了个粉头,正是兴兴头头的时候,硬扛着身上的伤也要往人院中去。毓秀白走一趟,只得留下来和翠华说话。

说也说得心不在焉,看见那场院中黄昏铺了一地,也是进进出出回话的婆子,却像没人,还是觉得那块地方空。

老太太这院倒清静下来,没人再往这头来回事,病的消息也没往外传,一时也无亲友来探望。只三个小丫头坐在廊庑底下说话,因背身在吴王靠上,没看见玉漏打那前厅上进来,仍自顾自悄悄唧唧地在议论。

这个叹道:“常说不常病的人,一病就是大病,可不是应在咱们老太太身上?我看这回像是有些难好了。”

那个愁道:“咱们老太太也算高寿了。只是不知她老人家一归西,这满院的人又如何处?是调去别处当差呢,还是打发了去?”

另一个笑道:“你怕什么,你爹妈兄嫂都在这府里当差,还怕留不下你?何况素日桂太太来请安,你端茶送水好不勤,她不是看不见,保不齐还要调你到她房里去当差呢。不像我,那年为老太太生她的气,打发我去她房里传话,说了几句难听的,她恐怕心里头还记这个仇。”

这个又安慰,“也不见得就要裁夺人,等老太太的事一出来,哪里不用人?还要到二府四府去借人手呢!”

“那也是一时的――”

玉漏悄悄听下来,可见老太太样子装得像,连这院里的人都当她要死了,心想她也得做得可信些才好。

一面进屋去,只丁柔一个在暖阁榻上坐着。玉漏向卧房里递着下巴问:“是谁在里头服侍?”

“姑太太刚回去,现是燕太太。”

玉漏打帘子进去,里头已掌上灯,燕太太坐在床前正和老太太说话,见她进来,回首问:“这个时辰你来做什么?”

“我一时也不睡,就过来瞧瞧。”玉漏近前来笑道:“我年轻不怕熬,太太早回去歇着吧,这里我守着。”

按说要守到二更,燕太太心里正抱怨呢,凭什么管家的好事落去桂太太头上,却叫她夜夜在这里苦熬!同样是儿媳妇,也太不公道了些!

她正巴不得早走,面上功夫也少不得要做,“你们小夫妻,又成婚没多久,还是你回去歇着,我在这里服侍。服侍老太太是我的本分,做媳妇的这时候用不上,还等什么时候?”

老太太欹在枕上不耐烦地瞅她一眼,“还是你回去,你媳妇说得对,她到底年轻,精神头比你足。”

也不知两人在先前在说什么,不过见老太太这神色,显然是不爱和她多说话。玉漏便催请着燕太太回去,送至廊下,复折身进来,又添了两盏灯,插在床头床尾高高伫立的银上。一面看老太太的面色,“我看老太太比

早上脸色要好些。”

老太太鼻管子底下长吹了一缕气,“犯不着说这些话来安慰我,我晓得我是难撑过今年了,挺不挺得到秋天还是两说。”

玉漏听她那气明明吹得很足,心下好笑,嘴里却细若蚊蚋地嗔怪,“老太太总说这样的丧气话,哪里好得快,病人最忌讳说这些,快不要说了。”

老太太认真看她两眼,倒看不出她这份忧愁是真是假。不过就是做戏,如今也只她做得像些。不像桂太太,一听她要死,自家的病就见好了。也不像燕太太,专管催她打算芦笙的婚事,当初池镜议亲,可不见她这样急!

不由得就冷哼了声,“将死之人,还怕什么忌讳?人家还忌讳我死不了呢。你知道你太太才刚和我说什么?绕来绕去半日我才听出来,原来是打我那间库的主意,想叫我拿出点什么来贴给芦笙将来做嫁妆!她倒会想哩!”

说着带气睡下去,玉漏忙弯腰替她掖好被子,想燕太太的确是蠢得一目了然,否则老太太也不会在面上就动怒,正因为知道她不成气候。

她只好笑道:“做亲娘的――”

老太太仰在枕上也是无奈一笑,坏在面上的人倒不怕,就怕暗里使坏的。这些日子看下来,果然是各人打着各人的主意,就连络娴还要时时抽空到这头来,说是来尽孝,其实也是来试她的口风,拐弯抹角地探听她对将来谁承袭侯爵有没有打算。

就只玉漏和池镜两口子还好,一个虽在跟前服侍,却不多话。一个按部就班在外头读书,每日到跟前来说笑几句,像是成心哄着她舒心。这才像是认真伺候病人的。

不过也不能不防,便试探,“你说得也对,如今看着我要死了,为自家多打算打算也是道理。只是你和镜儿两个,还是年轻,一点也不朝后看?”

玉漏笑道:“要我们看什么?将来老太太果然西去,我们夫妻还不是靠着老爷?老爷常说,自己有出息才是正经,老太太也是知道的,他早替三爷打算好了,将来不靠朝廷荫封,科考入仕,否则要他这样日日辛苦读书做什么?”

如此一来,他们不争不抢也合情合理。老太太略微卸下防备,两眼在屋里睃一圈,“毓秀那丫头呢?”

玉漏一面去查检窗户,一面轻描淡写道:“不该她当值吧。我来的时候在园子里瞧见了她 ,像是往桂太太屋里去,估摸着太太叫她去问您的病。”

毓秀私底下和大房瓜葛着,老太太可没敢忘,经她提醒,索性次日起来,连后脑勺都长了眼睛,捎带手将毓秀也紧盯着。玉漏自然也分外留意着毓秀的举动,倒并是为老太太,是盼着这时候能抓住桂太太和她什么岔子,也算一箭双雕。

本来毓秀也是个警觉之人,可一颗心留意老太太还不够,也就不曾留心玉漏。更兼心里存着桂太太交代的话,一连两日心里都有些七上八下鹘突乱动,总拿不定主意,就怕猛地弃掉老太太两味药,三五日间元气大失丢了性命,就成了人命官司。

因此先弃了一味人参,老太太吃了两日,像没吃出什么不对来,也没问,便慢慢又弃了一味黄芪。谁知竟叫玉漏这日日端药服侍的人闻出味有些不对来,就私下试探那煎药的小丫头子,“老太太的药是一日煎一副,你可别偷懒不换。”

那小丫头忙福身道:“奶奶放心,每日早起的药都是新换的,只午晌和下晌那两顿是紧着早上的再添水煎。”

那怎么这几日的药味道有些轻?要么是用药量少了,要么是煎的时辰不够,要么是换了药。玉漏便又道:“也要掐着时辰煎药,熬的时候短了,就怕药效不到。”

那小丫头又福身,“这个奶奶也放心,毓秀姐姐每日都盯着呢。”

玉漏暗里忖度,这日午间便偷么将老太太没吃完的药倒在壶中拿了回来,交给池镜,“你悄悄拿去给那聂太医瞧瞧,是换了药还是少了药,我闻着这几日药的味道有些轻。我问了煎药的丫头,煎药的时辰是一样,每日晨起也是新药,药罐子也是那只药罐子,添的水都是一样,按说每日早上药的味道就应该是一样,可这几日却不大相同。”

池镜惊诧于她的细心,从床上坐起来,“你连这个都留意得到?”接了拿壶倒在盅里看了一会,笑着摇头,“我闻着都是一样。”

玉漏旋裙立到床头罩屏前,“你自然是看不出来,我是见天端药的人,再看不出,要这对眼睛做什么?”

池镜觉得这话有骂他眼瞎的嫌疑,抬头瞪她一会,又笑着点头,“你厉害好了吧?什么能逃得过你的眼睛去?”

说着一面笑叹,一面立起身,将脑袋凑来她耳边,“所以你不知道的事,不见得是你没看出来,是假装不知道而已。”

玉漏听出这话意有所指,斜飞一眼,往榻前走去,“我又不是大罗神仙,有不知道的事有什么奇怪的?你这话说得才怪呢。”

他笃信他心里喜欢她,她一定知道,是在装傻。人家心明眼亮还在同他装傻,他还急头白脸地去说什么?因此赌气咕哝道:“我们两个到底不知是谁怪。”

玉漏看见他嘴皮子在动,料定是在骂她,八成是看出她心眼多,为这个在骂。便在那榻上把脖子一歪,笑道:“其实我也没看出这药到底对不对,只是那天我看见毓秀往桂太太房里去,我怕她们私底下商议什么事,想着多个心眼总是好的,前头桂太太就在这药上下了功夫。”

池镜吭吭笑出声,“你不犯着对我辩解这些,多几个心眼总比那起蠢货强得多,难道我还会嫌你聪明?”

那可不见得,人都说女人太聪明了也不好,男人都喜欢笨一点的。玉漏心想着,嘴巴微微噘起来瞟他一眼,“你可别这么说我,我没你想得那样机灵。”

池镜闲适地走过来,见她像是不高兴,心里反倒有点高兴起来,难得她肯给他脸色看。他盯着她半片腮,太阳在那一边照着,可以看清她轮廓上有些细细的绒毛,他照着她的脸亲下去。

“做什么?”玉漏惊了下,抬着手背拂脸,眼皮倏抬倏垂地看他两眼,脸上仿佛憋着点笑。

池镜一手撑住炕桌角,向她弯着腰,“你今晚上早些回房好不好?”

玉漏给他看得脸上发热,略别开了眼,“要服侍老太太睡下。”

他凑到她耳边笑说:“老太太睡得早。”

那气吹得从耳朵里痒到心里去,玉漏便推了推他,“别闹了,趁下晌没事,你快去问问聂太医。”

池镜觉得扫兴,慢洋洋抻直了腰,又站了会才出去。

往聂太医家一问,那聂太医一看药就说不对,尝了一口后道:“里头少了一味人参,一味黄芪,是这方子的主药。”

回来告诉玉漏,玉漏想定须臾,歪着脸笑,“偷么丢了这两味大补的药,打量老太太的身子就好不起来了?她们哪里知道,老太太压根就没病。”

池镜笑着摇头,“我这大伯母真是胆小,作恶也难成气候,怪道老太太这些年一直不叫她当家。即要害人,就得下得去手,这样不痛不痒的,不知几时才能要人的命。”

天已日暮,晚饭吃的羊肉锅子,池镜歪在那榻上,后脑勺枕住窗台,面孔仰在斜阳里,上头的汗珠子闪着金色的光。玉漏原要往老太太屋里去的,可看见他面上的汗,又想起他午间说的话,犹豫着要不要去,慢慢在榻那头坐定下来。

她觉得是因为月信将至的缘故,否则脑子里怎么也想起那档子事?嘴里还在替桂太太辩解,“她是因为不晓得老太太没病。”

池镜歪着瞟她一眼,又将脸歪回去,由怀里摸出个小纸包放在炕桌上,两个手指头朝她推去,“我这里有包砒霜,”

话音未完,玉漏便震恐起来,眼睛向他瞪圆了,一脸不可置信。难道他

要药死老太太!像他干得出来的事。她连问也没敢问,惊得说不出话。

“你想什么呢?”池镜瞅着她的脸笑,慢慢坐正了身,“我是说,你日日在那院里走动,寻个空子塞到毓秀屋里去。”

玉漏仍睁圆了眼不则一言,他又向炕桌欠了欠身,“你放心,这药吃不进老太太嘴里,那跟前不是有你看着?何况老太太自己也留着心眼呢。”

也是,横竖老太太已起了疑心,何况她闻都闻出不对来,老太太那吃药的人恐怕也察觉了不对,摁着没提,八成是等着放长线钓大鱼。只要回头从毓秀屋里搜出这药来,就是没下也当她们有心要毒害她。

玉漏想着还是犹豫,“那桂太太和毓秀岂不要吃官司了?万一到时候官府来查对,把你查出来――”

“我?”池镜凛凛地牵动嘴角,“是我们。”

她听了这话心便一跳,觉得危险。

他旋即又说:“你放心,不会有官府来查,家丑不可外扬,老太太是好面子的人,不会闹到外头去。大伯母本来有弄鬼的事,也不敢去向官府喊冤。”

“那老太太会怎么处置她们?”

池镜默了须臾,靠回榻围上呵呵一笑,“大伯母,好歹是儿媳妇,不会过分为难她。不过毓秀就难说了――从前老太爷屋里有位老姨太太,不知怎么就吊死了。”说着,手在下巴上抹了抹,“不管怎么样,没了毓秀,往后老太太能稍微信得过些的人,就只你了。”

玉漏听得胆战心惊,以为是和自己家中一样,争来斗去,还是那一家子,没想过会死人。

她一面斜着眼瞟他,待他一看过来,又立时调过眼去,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

池镜睐着眼看她一会,把胳膊横到炕桌上,去拉她的手。她强了两下强不掉,手给他握到炕桌上来。

他用力地攥住,目光凌厉而温柔,“在咱们这样的人家,要想息事宁人是不可能的,不如先下手为强。好在咱们做了夫妻,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不必怕。”

她的手被他温柔摩挲着,想起在唐家时的情形。大家大族之中,总是有人要吃亏的,其乐融融不过是粉饰太平,做给外人看而已。既然千方百计闯进这府里来,又装什么活菩萨?难道那些千金万银都甘愿落进别人荷包里?

如此一想,便衔住嘴皮子,横下心点了点头。

池镜就瞅着她笑,“何况老太太也不一定就要毓秀的命,好歹在她跟前二十来年了,兴许就是赶她出去。你别净往坏处想。”

可老太太不见得是那样心慈手软的人,她手心里发了汗,他也摸到了,掏出条绢子来给她搽着。

赶上金宝端清热的茶进来,看见这情形,调侃道:“奶奶的手上有金砂?瞧你搽得这样仔细。”

池镜又恢复了那一贯懒倦的笑,“我给你奶奶讲鬼故事,瞧她吓得,一手的汗。”

“吃羊肉吃的吧,羊肉吃了就是火气大,快吃点茶清清热。”

玉漏马上也没事人一般笑起来,不及金宝喊烫,先端起茶呷了一口,果然烫得直吐舌头,拿手不住扇着。池镜望着直好笑,不知她是什么做的,像是个繁重的魂装在个轻盈的壳子里。

他想到唐二说她的那些话,很有点嗤之以鼻,难道只许男人狼子野心,就不许女人唯利是图?他倒觉得她是可爱的,也许是因为他本来很坏。

待金宝出去,他将那些沉重的话题揭过,不再提,望着那碗茶嗤笑,“给人火气吃上来,单吃碗茶管什么用?”

玉漏心里还盘算那包砒霜的事,冷不防听见这话,还有些没反应,“你不如洗个澡好了。”

“洗澡也不顶用。”

她一看他的眼睛才明白他的意思,回头一看天色已晚,老太太恐怕已歇下了,再要去也嫌晚。只好把嘴一撇,一声没吭。

他望了望她放在炕桌上的胳膊,微透的袖管子里藏着截雪白的皮肉,五内本来发热,就觉得那是块冰,便把手溜进她那袖管子里去,摸着又软又凉,很是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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