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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照高楼(O九)

马车在街上不停地兜绕,走到了哪里也不晓得,这时候已经见热起来了,午后的太阳毒辣,晒到那油亮的石板路上,又返照出一层光,使人无处遁逃。有个卖青杏的老头子卧在他那两筐青杏后头,藉着那一片窄窄的阴凉,乍一看像是只瘦得只剩骨头的狗蜷在那里

还不知道要绕到多远去,池镜不耐烦在这街上漫无目的地打转,因道:“索性你回家告诉一声,今日就乘了我的车一道回去。”

玉漏的背贴在他胸膛上,整个人没长骨头似的窝在他怀里,正有点打瞌睡。原来亲吻也累人,她觉得嘴巴哪里有点疼,不知是不是给他咬破了点皮。

她向上仰面看他一眼,“可我家里还有点事抽不开身。”

纯是胡扯,她家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可就是一时半会不想回去,也不能回去。不论是络娴还是池镜,她都不能任凭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她要想他们意识到她的重要,就得让他们不断感受到缺失她的那份苦恼。

池镜抬了下肩膀,震一震她的脑袋,“二嫂叫你回去。”

“二奶奶就催得这样紧?”

他笑了声,“我看二嫂是离不得你了,这几日都在念叨你。”

“那你呢?”玉漏泼口问了这句,旋即从他怀里起来坐好,小心翼翼地睐他一眼,仿佛有点后悔问这句的意态。须臾她转了话头,“不是我躲懒,是我家里真有点事走不开。烦你回去告诉二奶奶一声,请她见谅。等家里的事一完,我保准一刻也不耽误。”

“什么要紧事?”

“我爹在县衙门谋了份差事,家里许多亲戚来道贺,我娘忙不过来,我得帮衬着待客。明日我大姐也要回家来一趟,她自从去了胡家,我们姊妹见面的日子就少,好容易她来家,我也在家,不好不见她一面就走。”

池镜笑着把眉头一皱,道:“这些仿佛也不是什么天大的要紧事。”

“那什么才算要紧?”

“在我看,生死之事才是要紧事。”

玉漏佯作有点生气,低着头咕哝一声,“我们这样的小平头百姓家里能有什么生死大事?我们的要紧事就只这些,你说这话,难道是咒我家人死?”

池镜因见她脸色冷着,却低着头怕人看见似的,埋怨人的话也只敢囫囵着说,生怕说重了得罪人似的。他看她是软弱得可笑,可又感到那软弱底下,有一份模糊的性格,但他还不能看清,只觉那是团疑云。

原本就是云遮雾罩的女人最迷人。他把她朝前拉进怀里来,嗅到她轻柔的发香,“你刚才是不是问我这几日有没有想你?”

兜兜转转,又绕回前话。玉漏把脑袋十分依恋地歪在他肩头,盯着车壁上的雕花出神。雕的是回字纹,她的手指轻轻在他背上跟着那纹路去画,“我晓得我不该问。”

“问都问了,还有什么该不该的?”他笑了,为她这份能知进退的聪明,“得空的时候也想一想你。”

他放开她,握着她的胳膊将她定在眼前,脸对脸地向她把嘴一撇,又道:“不过你知道的,我这人除了每日到史家读书,多半闲得发慌。”

玉漏凝望他一会,咯咯笑了起来。他也歪着嘴笑了,手在门框上一拍,“到武定桥去。”

他往武定桥去包了艘精致画舫,说是带玉漏游秦淮。难怪他能讨女人欢心,玉漏一上船就看见一桌精致酒菜,舱内熏着香,他是说不喜欢前头那股脂粉气。里头再没旁人,永泉也只在外头坐着和船夫说话。

玉漏要替池镜筛酒,反被池镜夺过壶去,摁她坐下,“一向都是你伺候别人,今日我也伺候伺候你。”

“你会么?”玉漏挑起眼梢,将信不信地笑他,“可别把酒洒了。”

池镜吭地笑一声,“我只是个少爷,不是个傻子。”

酒是荷花酿,不易醉人,喝到嘴里除了荷花香,还有些甜丝丝的,玉漏不大吃酒也吃得惯。吃了几杯脸上红彤彤的,就走到窗前去吹风,池镜稍候也跟过来,歪下脸看她,“吃醉了?”

“没有。”玉漏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给这船晃得有点发昏。”

池镜旋即走去桌上倒了杯清茶来给她,看见她红彤彤沾湿了的嘴唇,一时心猿意马,歪下头去要亲她。

不想玉漏一下将脸扭向窗外,“嗳!你看那人是不是有些面熟。”

这也是扯谎,她不想给他亲,因为不论什么好东西,若是予取予求,就不值得一份盼望了。

池镜语调不免有点烦躁,“谁啊? ”

哪里真有这么个人?玉漏有点慌神。恰好船由桥大洞底下钻出来,岸上妓家鳞次,大热天里大家都是敞着门户,从船上望过去,可以看见那些有的人家的屋子里坐着些人,或是在划拳吃酒,或是在静坐谈天。有户人的槛窗内在摆席,男男女女围坐着,玉漏便随手朝那排窗户一指,“喏,穿靛青袍子那个。”

池镜猜到她是借口躲开,心下正埋怨她扭捏作态,分明方才在车内还像没骨头似的倚在他身上,这会又只倚着窗框。

他不耐烦地朝对岸一瞟,渐渐将目光凝起来,“唷,还真是个熟人。”

反倒是玉漏吃了一惊,“啊?谁呀?”

“你不记得他?”池镜拉过她的胳膊指给她望,“先前人家还送了你一块料子。”

玉漏细细望去,真是巧,竟是那百绫楼内的老掌柜。又看那一桌的人,惊讶一句,“兆大爷也在呢!”

兆林旁边挨着位丰女子,正抱着把琵琶婉转浅唱,歌声连这里也听得见一些。那姑娘看年纪是要比翠华青春貌美,眼波似娇似嗔,是个男人瞧了都少不得骨酥心痒。

玉漏瞄池镜一眼,见他面带笑容望着那头,心下少不得骂他一句,果然男人都是这吃锅望盆的德性!

“那姑娘你认得?”

那姑娘不是别个,正是林萼儿。今日不知谁做东,横竖那席上都是些做丝绸买卖的商人。但凡做这生意的,都想得到些上层内造的货,不过朝廷有禁令,供到宫内去的丝绸一律不许民间买卖。想必是他们请的兆林,是要借兆林的手从织造局里拿到些好绸好缎。

席上宾主尽欢,显然是谈妥当了,两全其美的事,兆林往后好些日子可以不必再向翠华伸手要钱,日子还能比先前更逍遥。

池镜扭回张乜笑的脸,“我上哪里认得那些人去?”

玉漏辩他那双笑眼底下有丝凛凛的寒意,就没再问。管他认不认得呢,她不过是要他家的钱。果然他们做得了夫妻,运气好一点,他死她前头,她就跟他们家老太太一样做个唯吾独尊的“皇上”,运气差一点他是个老不死的,她也能享到她几辈子都挣不来的荣华富贵。

凑巧兆林走到窗前来了,池镜忙揽着玉漏闪身避到窗户旁边,再斜出眼去窥,见兆林正在窗前行令作诗,他忍不住发笑。

玉漏给他一条胳膊紧紧圈在身前,略挣了一下挣不开,只好没奈何地望着他的笑。那笑显出一种孩子气的顽劣,她渐渐也觉得好笑,抬手在他脸上摸了摸,“你怎么有时候跟小孩子似的。”

池镜楞了下神,慢慢转正了脸睇她。其实她对他说过的那么些话里,只有这句他最觉得动听,仿佛由上至下地允许了他的自私与恶毒。也许对这句话的理解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但这一刻,他情愿这样认为。

不得不承认,跟她一起真是轻松,快乐也似乎成了件极容易的事,因为她从不对他提任何要求,也不像其他女人总要你去猜她哄她。相形之下,他愈发觉得素琼成了个包袱了。

这日照例和玉漏在外头见了一面,甫归到家来,就见素琼在他屋子里坐着和金宝青竹两个说话,多半是那两个竭尽言词在宽慰,她自低低饮泣,像有天大的委屈。

池镜一猜便知大约又是为那些琐碎的事,他还没开口问,就觉得心头有点毛毛的烦躁了。

金宝一见他进门,如蒙大赦 ,忙起身来招呼,“你可是回

来了,你瞧琼姑娘,哭了好一会了,你快劝劝去,我们劝可不管用。”

她也觉得烦,只管把人推给池镜,逮住这时机就抽身出去。只好青竹去把早早萃好的凉茶端来,也藉故躲了出去,留他二人说话。

池镜呷了口茶,俄延一会,知道躲不过去,不得不问:“是谁得罪了琼妹妹?要不我去回太太一声,这还了得,琼妹妹既是客中,不论上下尊卑,都该以礼待之。对客人不敬,那可不是我们池家的门风。”

素琼微微张开嘴,又觉难以启齿,便把眼泪了,反劝他,“没谁得罪我。”

池镜歪着眼看她,“那哭什么?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是谁给了你这气受你告诉我,我去告诉人责罚他。”

素琼笑了一笑,“真的没谁得罪我。”

“难道是二嫂?就为了上回那婆子的事?”

素琼仍摇头,“没有的事。”

她一面说不是,一面又希望他追着问下去。只要他肯追着问,内里缘故她虽不好明白说出来,那委屈却可慢慢消减一些。她忽然明白她到这里来向着他掉眼泪,无非是想要得到他一份细致的关怀。

他也的确恰当地表示了他的关心,但好像总有点美中不足。

于家太太关上门来笑她,“哪有你这样的,人家问了你不说,心里又怪人不紧着问。”

素琼委委屈屈地嗔她一眼,“那些话我怎好说给他听?简直难听死了!”

原来还是因上回素琼罚了那上夜偷懒的婆子,那婆子暗里不服,和她姐姐高妈妈抱怨说:“她原是咱们家里的客,不过老太太随便一句话,她就拿着鸡毛当令箭,真格在咱们家耍起威风摆起三奶奶的架子来了。”

这话不知怎么传到翠华的陪房谷妈妈那里,便拿去和翠华学舌。翠华笑道:“人家往后可不就是咱们家的三奶奶,此刻先把架子摆起来,震慑震慑你们这些人,往后真进了门,你们还有不畏惧她的?”

翠华乐得坐山观虎斗,横竖这些言语是从络娴的陪房那头传出来的,她自然懒得管,放任她们去传去。因此闲话越传越难听,有说素琼好管这些闲事,无非是为讨老太太高兴;有说素琼明着公道,实则偏着大奶奶,到底兆林是长房长孙,将来多半是他承袭侯爵,素琼看着不爱那些虚名薄利,其实盘算得长远。

这些话素琼自然不敢说给池镜听,怕他真也跟着这样想她。她是好面子,一定要将自己和那些争利夺名好算计的势利女人区分开,做个不同俗流清新淡雅的女人。为什么?还不是诗书上都是赞颂这样的女人好。

于家太太看她有时候也是哭笑不得,从前劝她不听,如今经历了一些,想必再说她还听得进去,因此苦口婆心道:“过日子不是你想的那样,你问问那些写诗的人,难道真把日子过成了诗?从前我就和你说过,谁家的日子不是一堆麻烦事?柴米油盐,锅灶碗盆,谁写到诗词歌赋里头去?小家有小家的苦,大家有大家的难,他们这样的门第,更叫人头疼的事情还有,单是底下人的几句言语你就受不住了?那干脆不要拣他,嫁个小门小户的穷酸秀才,看看他们家里是不是一团和气。”

素琼忙抬眼,又是不愿意的,“娘才说的,小家也有小家的苦。”

“那可不就了!”于家太太笑了笑,落后叹口气,和她说起正经的,“你父亲昨日来信,很赞同这门亲事,说池镜的父亲在朝廷很有威势,他父亲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将来日子还长呢。你父亲嘱咐我趁着在南京就把事情定死下来,也不必再写信回去问他,信来信往的,倒耽搁了。”

素琼听后半晌,把头点了点。次日起来,仍往琉璃厅去和大家议事。

有个管事的小厮来回话,“大门上看门那陈小子前日病死了,现门上缺着一个人,奶奶姑娘们商议着看是谁来补上这个缺?”

络娴正为铺子收租子的事理不清,本没心理会这小事,可听见翠华手下一个妈妈荐了她家一个远房侄子,还是个胳膊上有点毛病的,便好笑起来,“让个缺胳膊少腿的看守大门,亏你老人家想得出来,怎么不荐一个瞎子去看银库呢?”

那妈妈堆着笑道:“他也不算缺胳膊少腿,就是前年摔了一跤,把左边胳膊摔着了,搬抬东西有些费事,平常递递拿拿的倒不成问题。今年十七岁,正是精精神神的年纪,人又聪明伶俐,看守个大门,总不是事。”

络娴道:“人又聪明伶俐,那也不缺咱们家这桩差事,叫他别处谋事做去好了。”

那妈妈暗向翠华递了个央求的眼色,翠华便道:“我看不过是看门的,腿脚伶俐能进进出出地传话就够使的了。”

络娴闷在那里不吭声,也不点头。翠华因是自己的人荐的,也不好私自就定下来,就扭头向素琼一笑,“琼妹妹,你说呢?”

素琼原是遵她娘的话少开口,不过坐在这里充数应景,谁知又问到她头上来了。她笑了笑,“还是两位嫂子拿主意吧,到底嫂子家的事,人进来了也是嫂子家的人。”

翠华一声高笑,“没这话,老太太既然叫琼妹妹帮着管这些家务,还说什么你呀我的?想来琼妹妹是怕得罪人,不肯说话了。我倒要说个道理给你听,俗话说当家三年狗也嫌,既当了家就没有不得罪人,要怕这个,什么事也做不成。”

素琼简直是给架在了炉子上,两面煎熬,谁都怕得罪,又不得不得罪。逼得没法子了,因想着上回已得罪了络娴,这回不能再得罪她。又想外头都说她是看翠华是长房奶奶便巴结着翠华,偏要洗这污名,便向着络娴的话说:“依我看,既在门上,少不得素日搬抬东西出入的时候要搭把手,不如再给他个轻便些的差事,于他也有益。”

翠华一听这话就把脸色一翻,可巧又有个管事的进来回事,要到外头去收点东西,便托故出去了,丢下话道:“你们掂度着安插吧,横竖我说什么也不要紧。”

其实一个没要紧的差事和个没要紧的人,不值当她生气,不过想着素琼是为讨络娴的好,就够她怄的。

谁知络娴也并不见得有多领这个情,还如先前一般对素琼爱理不理。素琼连吃了两面的亏,还得罪了底下好些人,恨不能立刻摘去这份责任,回去便和她娘赌气说要辞了这份差事。

于家太太见她实在不是这方面的人才,只好叹着气答应,“也罢了,等你往后真进了门再慢慢学也不算晚。”

隔日起来,便去老太太那头问安,顺便告诉说素琼这两日也有些不爽利,要辞了这事。老太太自然不能不答应,又吩咐毓秀跟着于家太太去探望一番。

毓秀回来就笑说:“说是有些中了暑热,不碍事。这个天,又不是常在日头底下晒着,哪里至于?我看是她是嫌夹在大奶奶二奶奶中间难做人。听说这些日子把大奶奶二奶奶都得罪了,连她们各自陪房过来的人也得罪了不少,背地里说了她好些闲话。”

老太太正乐得看戏,“都说的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不就是说琼姑娘还没进门,就先摆起三奶奶的款了,挑唆妯娌整治下人,心狠手 重。给她那丫头晓容听见了,和她们理论说:‘又不是我们姑娘乐得管你们家这些闲事,要不是老太太托她,她还乐得享清闲呢。我们姑娘在家从不问琐事,素日只在房中读书写字,到你们家来,反受这些琐事烦累!’ ”

老太太把一边眉一挑,“是嫌我烦累着她了?”

毓秀掉过身来,把刚送来的早饭摆到炕桌上,“想必也是怄极了的话。”

老太太坐起身来道:“我也是为她好,就是看她素日不大爱说话,总是和大家不大融洽

的样子,想着将来进门少不得要受些气,不如此刻趁人在家住着,上下妯娌间,先彼此有些了解,将来果然进门来,也不必新媳妇受新气。”

毓秀一面端菜一面瞟她一眼,谁知道她是不是这好心?

老太太提起箸儿又问:“大奶奶怎么样?”

“大奶奶还是管着家里家外的人情客礼往来。”毓秀顿了顿,忽然笑起来,“不过前几日听说给咱们燕太太叫去排场了几句。”

“为了什么?”

“就为燕太太娘家有个亲戚到南京来求官,自然求到咱们家来了,逼着燕太太给二老爷写了封信。咱们二老爷那性子,岂会答应?她也没指望帮得上,因此想着那亲戚走的时候,多送他几两银子就罢了。谁知告诉了咱们大奶奶,大奶奶嘴上答应得好,人走的时候,只给包了二十两。燕太太嫌少生了气,自然就说她的不是了。”

老太太凝眉道:“这倒做得对,咱们这样的人家,想着沾亲带故就上门打秋风的人也多,要都一百二百的送给他们,咱们家不迟早给他们那些人搬空了?”

“所以大奶奶委屈,回去向桂太太哭了一场,桂太太逮着这个错处,还有个不去找燕太太讲理的?论家世门第,桂太太比燕太太不知强了多少,如今又得了这个理,自然就更威风了。桂太太心里一痛快了,病这两日也见好了些。”

“她的病见好了?”老太太心上忽地敲了警钟,旋即端着碗咕哝,“我看是听见我身上不大好,所以她才高兴得好了。”

毓秀忙改了口,“只是少咳嗽了几声,人还是和先前一样,一日有半日歇在床上。”

老太太又放下心,“二奶奶呢,她那头的租子收齐没有?”

说到络娴,毓秀的脸上的笑剥去了一两分,“哪有那么容易呢?听说为这些账二奶奶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的,二爷还要往衙门里去,也帮不上她多少。她是头一回,又不大会看账本,这家那家的,她连人都不摸不清谁是谁,在她是难些,这两天正在屋里叫苦呢。”

人家叫苦,老太太倒微笑起来。她窝在这里装病,无非是要隐起身来盯着这些人。她对他们始终不放心,总是要静一段闹一段,她要常听见热闹才喜欢。

她一贯的策略,等他们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再站出来,一袖拂定天下,谁不看她是个“救世明君”?他们也不得不心悦诚服,姜到底还是老的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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