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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番外 ・逍遥(完)

◎全文完。◎

这一月出了许多事,先是林管事挨了几十个板子,没熬住,回家不到半月就病死了,赔了他们家里五十两银子,他们家里也无人再问。

云芳那小丫头倒没事,仍旧回来屋里伺候。四兰的病在家养好了,照旧许她回来当差,只是她自那一病,益发瘦弱,玉漏想她是无辜受累,格外不忍心,特地暗里嘱咐金宝,叫厨房里给三个小丫头吃得好点。

那日的事玉漏也是次日才听见说,佩服池镜雷厉风行,背着她把一下把事情都料理好了。不过有点想不通,“你一向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怎么又许云芳回来伺候?”

池镜笑道:“那小丫头虽办错了件事,也是受人指使,你别看她小小年纪,可心狠手辣,胆大心细,不过是年纪小些,到底没经过多少事。这样的人,往后长大起来,未必是个没本事的人,只要忠心,服侍咱们仙哥倒好。”

“原来你是打着这个主意,我还当你发善心呢。”

“是你说的,要给仙哥积点阴德。”

玉漏斜他一眼,笑问:“那大奶奶呢?劝老太太放她到成都府和大爷团聚,也是想着替仙哥积德?”

池镜端着碗笑了笑,“我还没仁慈到那份上。大嫂是这府里明媒正娶的奶奶,老太太最怕家丑外扬,也拿不定主意怎么处置她。不如我卖老太太个好,先说打发她去成都,也免了老太太的烦难。只要不在府里常碍眼,四五年间,老太太也就想不起她来了。”

玉漏暗暗扣着眉,“要是她到那头去,和大爷团聚,二三年间养下个孩儿――”

池镜笑着摇撼箸儿,“他们成亲这几年也没能生养,哪有那样巧,换个地方就能生养了?何况秦莺姑娘还在成都府呢。”

原来他都算好了,翠华越想躲那些儿女情长的是非,越是要送她到跟前去受折磨。

玉漏不由得又担心玉娇,“大奶奶去了成都府,就怕和玉娇撞见。”

“你还替你那二姐担心?我告诉你,她心眼可不比你少,只是没用在算计钱财富贵上头。”

这意思不就是说玉漏是这样的人?玉漏听后脸上有些红,没好说什么。

忽然翡儿走了进来回:“二奶奶死了。”

夫妻二人脸色皆变,可沉默中,又都觉得是意料之中的事,老太太不见得可以容她三番两次。玉漏搁住碗起身,和池镜道:“我先过去,你吃完饭再过来。”

一面往那边卧房里换素服,一面回头叫翡儿,“可曾听见是怎么死的?”

“屋里不知怎么爬进去一条毒蛇,给蛇咬了一口,还乱着要请太医呢,这不,太医还没倒,就先断了气了。”

玉漏站在穿衣镜前怔了半日,想起从前媛姐在那屋里受络娴气的事,那时候络娴老弄些蛇虫鼠蚁地去吓她,可巧她自己如今就是给毒蛇咬死的。不过这蛇是打哪里爬来的,有点蹊跷。

这也说出去也不奇怪,他们府里这样大的花园子,何况又是这样暑热的天,想必大家都觉得这说法很有根据。

换了衣裳过去,翠华还没到,快启程往成都府去了,这几日都在屋里打点行李,自然也是不敢到处走动,生怕点了老太太的眼。

老太太也还没过来,只打发丁柔来传话,“老太太说就照燕太太过世的例减一层来办,如今大奶奶忙着出门的事,不得空,叫媛奶奶帮着三奶奶料理。”

媛姐福身答应,丁柔自行回去。这时太医才赶来,到底领着进去瞧了一眼,说确凿是中了蛇毒死的。

赶上这事管事的抬了棺材来,玉漏和媛姐先命人装裹了,收拾出灵堂抬过去停放,随后又在屋里召集了一干人来分派事宜。

忙完这一阵,玉漏还有些吃不准,到底络娴的死该归咎于池镜还是媛姐?只是想着是蛇咬死的,总觉媛姐的干系大一点。媛姐还有这份胆量?如果是得了老太太的示下,也说得通。

想试探两句,便趁着这会人都散了,坐到桌前来问媛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那边的丫头也没回清楚。”

媛姐端着一盏茶和一瓯葡萄到桌上来,拂裙坐下,“这些时天气不是大热起来,她嫌床上睡着热,便叫蓝田把卧房窗户底下那张坐榻收拾出来睡,日夜开着窗户。中午蓝田去提饭,院里的丫头恍惚听见她叫了声,便进屋去看,看见有条蛇从窗户爬了出去,二奶奶捂着胳膊在那里喊痛。丫头见她胳膊给咬出两个洞,忙来回我,我就叫去回老太太请太医,谁知太医还没到呢,就过去了。”

玉漏听后心里又有个疑惑,如此情急之下,怎么请太医还要兜绕这许久 ?

媛姐一气说完,又摇头,“亏得那蛇没给我看见,不然我吓也要吓死了。”她手里慢慢撕着葡萄皮,递给玉漏一颗水灵灵葡萄肉,“三奶奶尝尝,厨房里刚送来的。”

玉漏笑着凑上嘴去吃了,心里却有些寒意,总觉得她后头那话有些故意撇清的嫌疑。她没再多问,只说:“该派人去告诉凤家一声。”

“老太太那头已经打发人去说了,还吩咐趁凤家来人吊唁的工夫,叫他们把蓝田带回去。”

不知道凤翔来不来,上回凤二爷死,凤翔就没赶得上,还是年后才赶回来的,也没到池家来问话。想必在衙门已经打听清楚了始末,晓得凤二是罪有应得,所以没好意思来。

这回不知怎么样,毕竟他们凤家有已有两条人命是实打实折在池家。玉漏回去问池镜,池镜也换好了素服,站在穿衣镜前理衣裳,淡然道:“凤翔是做官的,就是不做官也是讲道理的人,没有证据的事,他不会胡来。”

玉漏剔了他背影一眼,“你也觉得二奶奶死得蹊跷?”

池镜在镜里看见她的目光,回过头来笑,“你难道疑心是我放蛇去咬她?”

“我几时说过这话?”

“你虽没说,只怕心里也闪过这个疑影。”池镜款款走过来,“你过去那边,媛姐怎么说?”

玉漏看他这样问,想来也是疑心媛姐。她摇了摇头,“我没深问她。我看做人还是少知道点的好。”

池镜拿手指拨了下她的下巴颏,笑了,“你原就不是多事的人。”

为络娴治丧,耽搁得翠华启程的日子推后了一段,好容易为络娴送了殡,翠华才又忙着打点行李。这时候倒觉得躲开这府里一阵也好,络娴这一死,弄得她心里有些惴惴的。

可去到那头也觉得是另一种悲哀,从前一向故意不问不理兆林在外头那些花天酒地的事,这回一去,少不得是要和那秦莺碰头了,逼得她不得不去面对那些儿女情长的伤事。她想着到了那边再没有府里这些芜杂的事扰乱着她,反而茫然,其实她根本不擅长感情上的计谋。

启程那日,大清早的玉漏来送她,说是老太太也请她代送一程。

翠华看见她,又想到那秦莺,尽管没见过,也觉得是和玉漏长着差不多的脸。

她更没想理玉漏,自顾自忙着吩咐下人查检有没有落下的东西。玉漏原也没想和她多说什么,不过老太太有话要传,“老太太说,大奶奶在那边,可要把大爷管紧点,别放任他再惹事,熬过这几年回来,往后再叫老爷们替他打算。”

翠华掉头把个包袱皮递给瑞雪,“这个放在咱们坐的车上,别和那些东西混在一起。”不急不忙地吩咐完了才回头笑道:“知道了,请老太太尽管放心。”说完又扭头过去指挥着丫头们拿东西。

这屋里一半的人要跟着去,东西昨日就搬空了许多,玉漏望着这乱糟糟的屋子,感觉像搬家,虽不是她搬,也有点失落。原来敌人没有了,也是会寂寞。她略站了站,就回去了。

翠华等她走了才走到榻上坐下,自她去后,再没人来送,连桂太太也没来嘱咐两句,好像如今不当着老太太的面,大家都懒得再装样子。她微笑着久望窗外,只等着丫头们收拾好了来叫她。

去的消息早半月传去了成都府,兆林掐算着该启程了才忙着吩咐小厮们去找房子。如今他落脚的这房子是玉娇和秦家妈租赁的一处小院。原本当初他来的时候,成都府李府台便预备了一处别院给他住,他那时预备叫玉娇和他一道搬进去,可玉娇没答应,一定要自己租赁房子。他想和她住在一处,因此也随玉娇在那租赁的小院里落了脚。

他想想又和小厮说:“干脆去问问府台大人一声,他先前替我预备那处别院还空着没有,若还空着,收拾出来给我。”

一面进去衙内点了个卯,又走了。谁也不敢拦他,说是说来充官役的,可谁不知道他是池家的大公子,谁敢真管他?连李府台都待他客客气气的。

骑马归家,顺道路上买了只烧鸭回去,交给秦家妈,“午饭添个菜。姑娘呢?”

秦家妈接了来,笑道:“还睡着没起来呢。”

他从前厅踅进去,绕廊进了正屋,打帘子进卧房,见玉娇睡在一张竹榻椅上。那榻是新添的,这两日她嫌热,白天就爱睡在那里。他看着她酣睡的脸,有种竟和这个女人过起日子的荒诞安逸之感。

来的路上他们吵得厉害,走水路的时候还好,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从重庆府转陆路的时节,玉娇好就抱怨起来,“早晓得就不跟你来了,跋山涉水的,颠得身子骨头都要散架了!”

兆林从前虽常出门,却也是头回走这么远,自然也是抱怨,“你以为我想来?皇命难违!”

玉娇本来不是真抱怨,从前跟小夏的时候,什么苦没吃过?正是计较着这是第二回 跟个男人跑出来,自己也恨自己是昏了头,所以一路上都表现得不是很情愿的样子,不是嫌饭不好就是嫌路难走。

听见他口气稍微重了点,愈发懊悔自己不该来,脾气愈发上来了,“皇命与我什么相干?我真是愚不可及,非要跟着来遭这份罪!”马车将他颠得撞了她一下,她登时火气直冒,狠狠推他一下,“你不要来挨着我!”

兆林撞在车壁上,吃了痛,一时也三尸暴跳,“又不是我求着你来的!你不想去,不如趁这会还走不远,只管掉头坐船回南京去!”

玉娇狠狠瞪了他两眼,就叫小厮停马,也不管是在哪里,当即便跳了车。秦家妈和两个丫头紧跟着从后头马车上跳下来拉她,“姑娘又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这荒郊野岭的,你要往哪去?”

“我坐船回南京!”

“才下了船,又说坐船回南京――”

兆林挑开车帘,向后路躬出半个身子道:“不要拦她!叫她去,我看她几时走得到码头上!”

玉娇听了这话,愈发快步朝前走,秦家妈并两个丫头也都往前追。兆林没敢叫队伍走,十几个人在竹林间的小路上停着。

隔一会,赵春挑开帘子道:“大爷,真走没影了。”

兆林跳下车一看,那厚苔遍布的路上哪还有人影?乱竹长得几丈高,密密地遮着天,阳光射下几缕来,更显得此地幽僻可怖。他唯恐几个女流遇见贼人,忙骑了马去追。

未几赶上去看见她们,玉娇还是走在最前头,赌气似的,步子迈得又快又大,像小孩子装出的豪迈,蹩脚得好笑。

他跳下马跑上前去拉她,“姑奶奶,你还真要走啊?”

玉娇别着眼不看他,“我不走做什么,留下来给你骂死么?!”

“我几时骂了你?”

她撇过头来,三分委屈七分愤然,“你还说没有,才刚在车上你哪句话是好话?不是你求着我来的,是我自己偏要跟着来,好!那走自然也随我!”

兆林忙笑着央求,“是我说错了还不行么?姑奶奶,我给你作揖,我给你赔不是。”说着转到跟前去,连作了几回揖。

秦家妈趁势上来劝,“好了好了,大爷赔过不是了,往后也再不敢对你说一句重话,你别折腾了,当心这路上有强盗出没,咱们赶紧走。”

玉娇半推半就的又给兆林拉了回去。路上这样的事闹过好几回,到了成都府也还在闹,慢慢闹下来,兆林倒觉得他们像是刚成亲的夫妻,总有调和不尽的矛盾。

但大事上,玉娇又从不和他闹,譬如翠华要来的事,她自从那日说了句“知道了”后,便一句没问过,他想着日子还早,也没放在心上。

眼下恐怕翠华已在路上了,不得不再郑重和她说一声,“大奶奶约莫中秋前后就能到成都府。”她没吱声,仍是阖着眼。他坐在榻沿上,别着身子拨弄她的睫毛,“我知道你听见了。”

玉娇睁开眼,向窗户翻了个身,“知道又怎的?又不与我相干,你们夫妻只管团聚你们的。”

兆林忖度须臾道:“前头李府台预备给我下榻的那处别院,我叫他收拾出来,等大奶奶到了住。那宅子大,不如你也搬进去同住?”

她悬空打扇子的手顿了下,极轻蔑地哼了声,“我跟着你们住,成你什么人了?你这主意打得倒不错。我才不去讨这个苦头吃,又不是你家的小妾。”

“那你还住在这里?”

玉娇坐起来靠在枕上,望着他好笑,“我住在这里有什么不好?我这个人,既不求嫁夫吃饭,生儿育女,又不求你们池家的荣华富贵,我凭什么要跟着你住进去,受你那大奶奶的摆布?你们夫妻是你们夫妻,我是我,往后我这里你爱来就来,不爱来我也不去求你,咱们好一时算一时,要是散了呢,我还我的生意。就是不做生意我也不怕,我南京还有钱,也够我和我妈开销这一辈子了。”

兆林笑了笑,“无儿无女,老了怎么办?”

她翻了个眼皮,“老了我就去死!谁能长命百岁活着?再说,你打量我们秦家的人死绝了,我就没旁的亲戚?”

说着说着怄起气来,兆林沉默下去,玉娇复卧回去。

他这一阵也领会了,她和旁的女人不一样,好像和他在一起只图个高兴,多一分也没想,比他还没个打算。他自己反而有点不安,总怕她哪日不再能在他身边感到快乐,一转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以权势将她困在身边,又不是他惯来和女人相好的做派。

他对她全没办法,隔一阵笑道:“好好好,我晓得你无心给人做妻,也不愿给我做妾。瞧你,我不过是问问你的意思,没叫你一定要答应。你不肯搬就算了,就还在这里住着,咱们还像在南京的时候一样。”

玉娇又哼了声,听上去好像消了气。

一时两个丫头在外间摆好饭,秦家妈在帘下喊吃饭,兆林拉着玉娇起来,一并到饭桌上坐着。

秦家妈才往厨房里钻了一趟便满头是汗,一面揩着一面咂舌,“啧,想不到这成都府比南京还热!”

玉娇穿着薄薄的纱衫,隐约透着手臂,还不端碗,只是摇扇,“可不是,热得人没胃口,妈,下晌买点甜瓜来镇在井里。”

兆林给她搛着菜,“没胃口也要吃饭呐,你这几日都不曾好生吃饭,总吃那些凉寒的东西,迟早把肠胃吃出病来。”

“病就随它病,反正人总有一死,中暑热还不是病。”

兆林说不过她,笑着和秦家妈摇头,“瞧您养的这女儿,在南京的时候还没这样牙尖嘴利。”

秦家妈调和道:“这是拿大爷当自家人呢,我们莺儿对外人从没有脾气。”

兆林听见居然还十分高兴。

过一阵,李府台那处别院收拾出来了,兆林想着该先搬些东西过去,免得临到跟前再搬才麻烦。先要收拾那些书,架子搬空了一半,不知怎的,自己看着先有些不好受,好像是要离家远行,十分不舍。

玉娇进来看见他在书架前背着身发呆,走到旁边问:“敢是丢了什么东西?”

“没有。”他笑着摇头,瞅她一眼,“你舍得我搬过去?”

玉娇轻轻哼笑一声,又往外走,“有什么不舍得的,从前在南京的时候你来来去去,我还不是都随你?”

兆林跟着出来,二人一并在廊庑底下坐,早上凉快点,太阳照在洞门左右那一片细竹上,白墙上碎影斑驳,像水的投影。成都府的到处都是竹子,兆林从前不喜欢 ,看久了也像看惯了似的,有种与世隔离的感觉。不过又不觉得孤单,因为她在身边。

他两手搭在吴王靠上,和玉娇一样,将下巴墩在手背上,两个人都显得孩子气。玉娇仿佛是真不在意,吹着风格外惬意悠闲的样子。

翠华到的那天,李府台早不早的便打发了一队差役去官道上迎接,兆林见他派人去了,自己反而躲懒没去,早上还在玉娇这里吃早饭。

翠华挑着帘子没看见兆林,只见是兆林跟前的一个小厮春福领着一班差役来的,便悻悻丢下了帘子。

须臾又打起帘来,凶着瞪了春福一眼 ,“你爷怎么没来?”

春福笑道:“衙门里有事,爷一时抽不开身,怕奶奶人生地不熟,所以特地打发小的领着这些人来迎奶奶。”

“是衙门里有事还是在哪个温柔乡里绊住了?”

“瞧奶奶说的这话,奶奶千山万水赶来和爷团聚,凭是何处的温柔乡也绊不住爷对奶奶的相思之意啊,实在是衙门有事。咱们大爷在这里充官役当差,不比从前在南京的时候,没那么清闲自在。”

“你就替他遮掩吧。怪不得你爷派你来呢,他跟前那几个,就属你的嘴最严。”翠华冷笑一声,转过话头,“住在哪里?”

春福忙道:“爷自来了成都,一向是住在府台李大人的一处别院里,如今奶奶来,自然同爷一齐住在那里。别看不及咱们府上大,也是处清幽雅致的好地方。”

那宅子果然不错,也有个小花园,将前后两院分开。园中栽种着各色林木,掩住了后面几间屋舍,曲径通幽,显得这宅子似乎更大。翠华一进那间正屋还是嗅到浓郁的林木清香,这是长久无人住的味道。

进到卧房里一看,被子褥子都是簇新的,连长条案上的几只茶壶茶盅也都是新的,显然兆林先前不住这里。

下人们忙着搬搬抬抬归置东西,她在榻上坐下来,看那春福一眼,“你爷怎么还不回来?”

春福点头哈腰地笑着,“想必衙门的事没办完,要不小的打发人去催催?”

话音甫落,就听见外头在喊“大爷”,随后兆林的笑呵呵的声音传进门里,“这样快就到了?我想着还有一会呢,所以就在衙门里多耽搁了一会。”

旋即翠华走出碧纱橱,夫妻乍然面对面,也没有多少小别胜新婚的喜悦。兆林只向她略带尴尬地笑着,一径走到椅上坐下,“这宅子你看怎么样,住得住不得?”

翠华也蓦地觉得陌生和局促,他仿佛变了些,又说不清变在哪里。后来坐下才会悟过来,他待她有点客气,像许多年未见的旧友,时光横在中间,造成了一点隔阂。

“我看这房子不错。”翠华抬眼环顾着,最后目光又落在他面上,“你住得可惯?”

他笑着呷茶,“男人家,在哪里都住得惯。”

“你一向是住在这里?”

兆林端着茶碗点头,“嗯,李府台的盛情难却,自打来了成都府就是住在这里。”

还有一点变化,他会对她扯谎了,不像从前,只要她问,他不论是在何处眠花卧柳都会照实告诉。这次瞒着,是怕她去寻那秦莺的麻烦?他会这样想也说得通,离开了南京,没有众多亲戚朋友盯着,做奶奶的可以稍微不顾体面。

翠华想着生了气,觉得他待那秦莺简直过分保护,有分不清主次的嫌疑。可刚到这里来,还不好明着和他闹。

住下来细细看了兆林三五天,这三五天他倒没往别处去,想必她远道而来,总要花工夫敷衍她。

他也没怪罪她在家犯的事,只笑着说:“反正既来之则安之,你就安心在这里和我住上几年,往后再回去给老太太磕头认错。时日一长,老太太兴许就不记得了。”

翠华撇嘴道:“你是没看见老太太疼仙哥那样子,说起来也怪,你们兄弟几个也不是她亲生的孙子,怎么又不见那样疼你们?”

“看来老太太的确是老了。”兆林久不说起家里的事,再说起来仿佛不大与自己相关,忽然对那份家财少了份汲汲营营的渴求。

他自己心下一检算,大概是这大半年和玉娇过得太自在了,反正手上不缺钱。

他想到翠华这一来,已有好几日没到那院里去了,怕玉娇多心,打算着今日无论如何要去一趟。他自己也有些想念她,在那里住惯了似的,住在别处总觉得是“别处”。

一看时过午晌,他起身道:“你歇中觉吧,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

翠华没拦她,只嘱咐了一句,“明日中秋,你在街上看见月团饼,也买些回来,带来的厨娘不会做月团饼。”

兆林答应着出去,翠华并没睡,反而往外间榻上来坐着,一时瑞雪进来,便问:“叫人跟着了么?”

“打发了崔生悄悄跟了去。”

那叫崔生的小厮跟过了两条街,看见兆林下马敲了一户人家的门,连赵春也跟着进去。

因明日中秋,玉娇指挥着两个丫头在院内那葡萄架低下挂灯,“挂得密一点,点上了才好看。”她坐在底下摇椅上,旁边放着张小几,摆着茶和果碟,一脸的惬意,好像真如她说的,兆林来不来她都是照样过日子。

兆林在葡萄架旁站着瞧了她一会才走出来,“真是自在,枉我还记挂着你,看样子你是没记挂我。”

玉娇也不起身迎他,仍旧踩着摇椅慢悠悠晃,“难道我记挂你就一定要苦兮兮的记挂着,还不许人有别的乐子?”

兆林在小几旁的方凳上坐,端起她的茶盅,把她没吃尽的半盏茶一饮而尽。

她歪着脸笑着睇他,“大奶奶安定下来了?”

“安定下来了。”

“可住得惯?”

兆林笑着摇头,“我没问她,住不惯也回不去,不像你,想走就走,吵两句就闹着要回南京。”

玉娇嗔他一眼,“那你就不要同我吵,吵的时候嘴硬得很,走的时候又死拉着人不放,哼,叫我瞧不起。”

兆林狡黠地笑一下, “我怕我真放你走,你又伤心。”

“伤心就伤心好了,又不是没伤心过,伤心一阵,就好了,有什么了不得。”

兆林笑着没说话,等丫头在葡萄架上挂满了灯笼,他站起来望着。玉娇也没问他明日中秋过不过来,他不来就罢,来了也不过是添副碗筷的事,她已经明白有的感情不是非要开花结果。

她起身拉着兆林进屋,“太阳晒过来了。”

兆林一进屋浑身骨头便松快不少,一径倒在榻上痛快地哼了几声,“实话对你说,这几日我都没睡好。”

“难道是大奶奶来了,你觉得拘束?”

兆林在竹榻上坐起来,盘着腿,结过她倒来的茶,“也不知怎的,有些生疏起来。”

“做了几年的夫妻,怎么会生疏呢?”

“说不清。”

玉娇没再问,倒是秦家妈进来问一声,“大爷下晌在不在这里吃晚饭?”

一打起帘子,那墙上的光点就动了动,像水洞里的波光。兆林觉得人好像也是大热天藏在个水洞内,有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清凉。

他故意犹豫一会,盼着玉娇留他吃饭,可玉娇照旧什么也不说,只是秦家妈望着他。

他认输了似的笑起来,点头道:“在这里吃,大奶奶带来的那两个厨娘我简直吃不惯。”

玉娇笑起来,“不是从你们府里带来的,吃了那些年了,忽然说吃不惯。”

兆林不知怎的有点不好意思,敷衍说:“还是你妈的手艺好。”

秦家妈听后乐不可支地出去了。

他在这里吃饭 ,睡觉,才觉得是到家了一样。或许是因为那边宅子是新搬进去的缘故,怎么都不大自在。

这日他没回去,次日回去,路上还编著话预备敷衍翠华。他知道翠华的脾气,从前不大管他,是因为顾着体面,也有别的事可忙,顾不上,对他是放任的态度。如今人生地不熟的在这里,再博贤良给谁看?

谁知进门翠华却是一句没问,拿了张请客贴给他,“昨日李大人送来的,请你今日午间去他府上赴宴,你快换了衣裳去。”

节下不免有这些应酬,兆林趁机换了衣裳躲出去。翠华见他走了,便吩咐崔生那小厮套车,跟着他寻到秦家那房子里去,倒要看看那秦莺到底是哪路货。

头回看到秦莺,是和玉漏有些像,但这秦莺的眉宇间少了几丝算计,多了几缕潇洒,人也比玉漏长得标志。她穿一件竹青色薄纱长衫,蜜合色的裙,翩翩然引着翠华往屋里进。明知道翠华是兆林的奶奶也不慌不怕,不像人家的小妾或外室,畏畏缩缩的样子,她那态度十分大方,就是脸上的笑总是淡淡的。

翠华原想着进门就先一巴掌掴在她脸上,可才刚那一霎怔了怔,失了先机,再坐下来就不好动手了。

不过照样摆足了大奶奶的款,眼睛故意鄙薄地在玉娇身上扫量,“你是跟着大爷从南京过来的?”

玉娇一面从丫头手里接了茶搁在桌上,一面笑说:“大路朝天,怎么说我是跟着他来的呢?难道他能往这成都来,我就不能?”

“真是牙尖嘴利。”翠华笑了,“你做生意就是这样做?这还不得把客人都得罪光了?”

玉娇晓得她是来做个下马威,本就不把她放心上,何况还听说了她在南京对玉漏的儿子做下的事。那是她的亲外甥呢!所以愈发不和她客气,“大奶奶还关心我的生意?怎么,要向我学点经营之道,也做生意?”

瑞雪听后抢着叱了她一声,“放肆!敢和我们奶奶这样说话!”

玉娇乜她一眼道:“我又不是谁的丫头谁的小妾,谁家的奶奶与我什么相干,有什么不能说的?何况这是在我家中,我想说什么难道还要看谁的脸色不成?”

把翠华怄笑了,“真是没见过你这样没皮没脸的女人。”

“那您这回算是长了见识了。”

登时冲得翠华脑袋发昏,“你得罪了我,就不怕将来进了池家的门有好果子吃?”

玉娇又走去端了碟月团饼来,“好果子您爱留着给谁吃给谁吃吧,谁说我要进你们池家的门了?”

“不想着进门,你和我们大爷缠什么?”

“郎有情妾有意,你说缠什么?”

“他将来不要你了呢?”

玉娇仍是不以为意,“情分一断,各走半边,有什么啊?未必离了他我就不活了?”

翠华想来冷笑,“想必你在他身上赚足了钱,所以说话才这样硬气。”

“我挂牌子做生意,不赚钱赚什么?难道就为赚个臭名?”

翠华竟给她说得无言以对,咬牙之下,只得迸出一句全无力量的话,“不知廉耻!”

玉娇也是全不在意的样子,她要坐,就陪她坐着,她坐不住 ,便送了她到门前。后来把门一关,在院子里同秦家妈哈哈大笑起来。

两个人回到房里,玉娇撇嘴说:“看她还敢来自讨苦吃。”

“你这张嘴,眼泪都给我笑出来了 !”秦家妈捏着袖子揩泪,“你就不怕气极了她,她仗着权势要你好看?”

“那就是兆林的事了――何况为了咱们这样的人背上条人命,她犯不上,您以为她不会算?要不是想着她在南京对我那外甥做下的事,我也犯不上这样待她,本来和她井水不犯河水。”

翠华怄着回去,也觉得是两不相干的缘故,所以那秦莺才不怕她,不像身为小妾的要在正头奶奶手底下混饭吃,不得不怕。可像秦莺那样的女人也真是少见,跟个男人 ,不往长远打算,过一日且一日的,仿佛置身事外。

她思来想去,倒想着该把她弄进门来,往后在她手底下压着,还怕她不服个软?

因此下晌趁着兆林回来,便试探他的口气,“你也不必瞒我,我晓得你在这里有个女人。既然有,何不将她接进来住着,在外头总是不像话。”

兆林对她知道这事并不觉意外,不过不免提起心,笑道:“你怎么忽然如此贤良起来了?”

“难道我从前就不贤良?我几时当真吃过什么醋?”

他笑着点头,“是这话,前些年还要多谢你宽宏大量。”却不搭她接人进门的腔。

翠华坐下来,赶丫头出去,亲自替他筛酒,“我久不生育,咱们也该打算起来,你若真是喜欢那秦莺姑娘,就把她抬进来,我认个妹妹,将来咱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回南京去。”

兆林斜着笑眼,“这么大度?”

“她能长日拴住你在家里,也算是帮了我的忙了。”

兆林提起箸儿在手里捏两下,悬空着不去夹菜,满脸无奈地笑着,“可惜这事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翠华眼里还是露出些惊诧,“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降服不了她?”

这算是问住了兆林,他想了片刻,摇头笑道:“我要是降得住她,那意思恐怕早就淡了。”

他倒有自知之明,有时候想想,要不是玉娇不肯绝对顺服,也不会如今还对她牵肠挂肚。男人女人,不就是这么回事。

翠华哪里想得到这许多,一味催他去劝,连当下中秋之夜也肯放他出去,连番叮嘱,“你好好和她说说,女人家,往后青春不在了,总是要有个归宿的。你们俩既然有情,她到咱们家来有什么不好,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哪样缺得了她?”

兆林听着觉得滑稽,不过她肯放他去,他也乐得忙不赢往那边跑。

进门却没提及半个字,先前已碰了一回钉子,尽管那钉子不硬,也知道玉娇并不是撒娇扭捏,犯不着再给她拒绝一次。

玉娇看见他来有些诧异,想必翠华回家去没说,他没问,像是一无所知。她既然打定主意不问结果,自然也没和他说翠华来过的事,只问:“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兆林道:“我来陪你赏月。怎么,你不情愿我来?”

“倒不是,我就是想着你今天不会来。你们大奶奶怎么肯放你?”

兆林编了句瞎话,“我和她说外头还有应酬。”

“她就信?”

兆林笑着含混过去,吩咐丫头把一套桌椅端到院中来,摆上些瓜果点心,瀹好茶,又将秦家妈请出来一处赏月。三人坐在月下,听见四下里寂寂的,那虫声蛙声显得比人声还要吵。秦家妈便进屋去取了把琵琶来,交给玉娇叫她唱。

玉娇调着琴轸,有点不好意思地睇兆林一眼,“好久不唱,嗓子都哑了。”

兆林朝她这边外过来,一条胳膊搭在椅背背上,翘着腿,很闲散的姿态,“那你弹,我来唱。”

“你还会唱曲呢?”

“这有什么,这些年在风月场中流连,听也听会了。你说你想听个什么?”

玉娇扭头问秦家妈:“妈想听个什么?”

秦家妈掩嘴拍腿地笑起来,“大爷是要唱给你听,又不是唱给我听。”

玉娇又回头看一眼兆林,和秦家妈玩笑,“妈不要客气,一向是人家出钱叫咱们唱,咱们今日也做回客,要听什么叫他唱,了不得咱们付给他钱。”

兆林听见,扇柄在腿上一拍,“好啊,你拿我当粉头取乐了!”

玉娇笑着撇下嘴,“没见过这样的粉头,自己唱,还要人家给他弹琴,麻烦人得很。”

兆林一把抢过琵琶去,试着弹了两下,得意道:“我不要你来和,我自己来,又不是不会。只是你银子可是要付双份唷。”

“这有什么,姑娘我有的是钱,先唱支《集贤宾》。”

兆林果然开了嗓子唱起来,一时三人又笑又唱的,明月之下,忘了今夕何夕,皆有种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逍遥之意。

下本《她是不是潘金莲》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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