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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她现在看着他, 是起杀心还是起色心?

祝今夏坐在椅子上,看男人平蹲在面前,用漆黑透亮宛如淬了光的眼眸看着她。

她有一瞬间的错觉, 这姿势好像不该出现在这种场合吧?

要是换套西装, 手里再拿只戒指, 画风可能会更合适一点。

那到底是杀心还是色心?

说实话,他现在的形象只能用糟糕来形容,若是他俩不认识, 她是决计不会跟这么个流浪汉气质的家伙坐在路边共进晚餐的。

可这样近距离对视着, 她的脑海里却只有一个逐渐清晰的念头――

平心而论, 好像英俊得有些过分了。

人很奇怪, 没有具象的实物出现时,总会给自己定下苛刻的条条框框。读书时代, 偶像剧和言情小说里的男主是什么样子, 她的范本就是什么样子。

且不说要身着白衬衫, 一身书卷气, 至少头发要清爽干净, 下巴上不能胡子拉碴,并且,白是标配。

俗话说得好, 一白遮百丑,没见哪个偶像剧里的帅哥黑不溜秋的。

纵观时序,以上哪点都不沾边。何止不沾边,简直背道而驰,相去甚远。

总是顶着一头疏于打理的头发, 高原风又猛,动不动被吹得跟鸡窝一样, 毛毛躁躁。

为数不多的衣服里,大半是老头衫,有的脱线了,有的洗发白了。

某次去县城剪头时,祝今夏在一家服装店门外站定不动,最靠外那一排货架上挂着的衣服莫名眼熟,打折卡上写着两行小字:

清仓甩卖

五十3件。

她仔仔细细观望半天,最后得出结论:确实是时序同款。至此,她差不多明白他平日穿的衣服来源了。

所以不是审美不行,是日子过得太凑合。

山里虽运输不方便,但邮政是能到牛咱镇的,学校里的老师们偶尔也会网购,不过是快递周期长了些。而在这一群爱美人士里,时序是个例外,就连顿珠也比他穿得好。

皮肤不白这点,应该跟遗传关系不大,任谁在山里待这么久,也不可能白得起来。

至于胡子拉碴,印象里,除去出门开会、逢大星期要见学生家长时,她就没见过时序主动刮胡子。

“反正今天剃了明天也会长出来,有这功夫不如干点有用的。”这是时序的说辞。

祝今夏揶揄他:“那你也别吃饭了,反正这顿吃了下顿也会拉出来。”

“这能一样吗?”时序瞥她一眼,“不吃饭会死,不刮胡子会死?”

“怎么不会?”祝今夏斩钉截铁,“会丑死。”

总之在她的印象里,时序的下巴上总是泛着雾一样的青,像远山,像结冰的湖。

今日也不例外。

即便她清楚记得昨天在视频里的男人还不是现在这幅鬼样子,可一天一夜过去,他翻山越岭赶来,衣服皱了,头发乱了,好不容易剃掉的胡子又冒头了。

女人有时候会过于感性,明明认识她之前时序就是这样,可如今他为她而来,这些细节就好像变成了佐证,证明它们是因她而生。

于是过去二十九年的条条框框,在过于偏心的情愫前轰然崩塌。

又不是白斩鸡,要那么白的皮肤干什么?明明小麦色更显野性。

哪个男人不长胡子呢?要么是太监,要么雄性激素匮乏,时序这样的一看荷尔蒙就很正常,身体机能相当好。(她发誓她没有别的意思)

衣服是旧了点,款式也老了点,可禁不住他是衣架子,随便一撑也能撑起来,没见他就这么一副流浪汉模样,路边也总有人投来热烈的目光?

祝今夏的思绪像鱼一样天南海北到处游曳。

“问你话呢。”

时序的催促把她拉回现实。

……他问她什么来着?

祝今夏卡顿的眼神被他看明白了,这时候也能走神,时序挺服气的。

他没好气地提醒她:“问你这么看着我,是起色心还是起杀心啊。”

祝今夏佯装思考,几秒钟后吐出两个字:“杀心。”

时序不说话,眉毛逐渐上扬,勾起危险的弧度。

她立马绷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来,“杀人犯法,那还是勉为其难起色心吧。”

还勉为其难。

时序定睛看她片刻,“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

祝今夏哈哈大笑,再看他,没好气地拍拍屁股站起来,问她走吗,回医院了,祖母还等着呢。

回去的路上,时序在前,祝今夏落后半步,她仰头看他的背影,嘴角一直是弯的。

他们之间有过很多心跳加速的时刻,可总会因为接下来的插科打诨又进入到一种熟悉而自然的节奏里。

明明刚才那一刻,只要她亲口承认对他有非分之想,那样的距离,那样的气氛,很多事情都能水到渠成。

可总有奇怪的插曲打断暧昧进程。

奇怪的是,祝今夏并没有很遗憾,再看时序,他似乎也不生气,他们在这样一种跳脱的模式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节奏。

他们告别过,也曾以为前路不会再有交集,可回到绵水后,不管遇见什么事,哪怕是日常生活中最琐碎的鸡毛蒜皮,她也会自然而然在微信上与他分享。

祖母这一病倒,他又一声不吭从山里连夜赶来。

很多默契早已于无形中养成,很多情愫在无声中流淌。

祝今夏看着他自在的背影,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很多事情不必急于求成,人生那么长,又何必非要赶在今天。

若是抵达不了恋人的终点,那就如今日一样相处,有这样情深义重的同路人,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们之间还有一些阻碍,一层不甚清晰的雾霭,拨开它们的过程或许令人难耐,但因为是他,她总觉得也有愉悦。

――

当晚在医院,两人据理力争,争夺守夜权。

祝今夏说已经麻烦他很多了,再让他守夜,祖母会骂她良心被狗吃了。

时序说你的良心不是早在山里就被狗吃了吗,那会儿怎么就心安理得坐享其成啊。

祝今夏噎住,又理直气壮说那我奶奶是女人啊,老女人也是女人,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你不明白吗,你在这不方便。

时序说拉倒吧,你不是学女性主义的吗,跟我搞封建?真搞封建主义,以我俩这肢体接触的程度,我已经娶你很多回了。

祝今夏:“……”

时序乘胜追击:“我在医院还能省个开酒店的费用,医院有床有空调,多好。”

可给他能耐的,抠得明明白白。

没等他们在走廊上争明白,病房里的祖母发话了:“都滚回去,我这血压好不容易降下来了,你俩再吵下去,我看得飙到三百。”

护士站的姐姐也笑,说没有什么大碍了,有我们在,你俩放心回去吧,赶明儿都该办出院手续了,用不着守夜。

祝今夏打水给祖母洗漱完,一步三回头地跟时序走出医院大门。

两人站在夜幕下,四目相对。

祝今夏迟疑道:“我帮你开个酒店?”

时序看她片刻,轻描淡写问:“去你家不行?”

祝今夏心跳骤停,又听他笑,“还是说你不放心我,非得大费周章开个酒店?”

“有什么不放心的?”她别开脸咕哝一句,“在山里当你面洗澡都放心,不就带回去过个夜吗,走呗。”

她低头打车,听见时序在身旁低低地笑出声来。

他说:“祝今夏,你真是属青蛙的吧?”

这话他那晚也说过,祝今夏记得,今日才得空追问:“什么意思?”

说她丑?说她聒噪?

车很快抵达,上车前,时序似笑非笑看着她,说了五个字:“温水煮青蛙。”

――

祝今夏居住的小区就在绵水大学附近,经过大学城时,她特意指给时序看,这是她生活多年的地方,从大学到研究生,从博士生到最后成为此地任教的老师。

大学城是不夜城,灯火长明,越是夜深越热闹。

看她兴致勃勃介绍,时序忽然开口:“下去走走?”

他们没进校园,沿着校外步行街往她住的小区方向走。

城管下班后,小摊贩们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川渝地区小吃多,从蛋烘糕到泡凤爪,从狼牙土豆到甜水面,更别提声名远扬的钵钵鸡、炸串串等美食。

身边穿行的是清一色的大学生们,年轻人的面庞上充斥着无忧无虑,仿佛世界就在脚下,梦想近在眼前。

空气中充斥着食物的香气。

这种人间烟火与山里截然不同,对时序来说稍显陌生。

大山之中,白天人都很少,一旦入夜更是荒山野岭,人烟罕至。

祝今夏问他:“你不是在北京也生活了好些年吗?大城市不都一个样?”

“表面上看着差不多,但实际体感不一样。北京节奏太快,没有天府之国这种慢悠悠的养老节奏。”

上下班时,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很少在街上看见悠闲散步的人。

工作内卷,以至于超额完成规定工时后,几乎没有人愿意在下班后再花费精力与朋友小聚,能躺平就躺平了。

吃饭是争分夺秒的,哪怕与人约饭,也多是谈事。

更别提首都的规范化管理,小摊贩们很难大规模聚在一起,汇成这样声势浩大的美食不夜城。

时序想起什么,说了个笑话:“刚去北京念书时,同宿舍有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大家问他有什么好吃的可以推荐,他操着一口地道的京片子,说来了北京,怎么能不吃长沙臭豆腐,天津狗不理包子,重庆老火锅,和武汉热干面?”

祝今夏很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传说中的美食荒漠?”

“也有能吃的,地科院附近有几家不错的馆子,以前和大家聚餐常去,有机会……”时序不经意说起,却停在这里,未出口的话化作一声短促的笑,不再往下说。

也许没机会了。

祝今夏敏锐地捕捉到了话尾那点情绪转变,不着痕迹抬眼打量,时序神情浅淡如常。可他越是寻常,她越感沉重,心像被盐汽水浸泡过,酸涩的气泡纷纷上涌。

“一定有机会的。”

她憋了半天,却只憋出一句笨拙又用力的安慰,心情更沉重了。亏她还是学文学的,又在山里教语文,怎么词汇量如此匮乏。

emo的气息旁逸斜出,时序侧头看她,女人的脸上有肉眼可见的懊恼,他看懂了她的意图,像极了小孩子没考好又不得不和家长交差的模样。

一瞬间,那点若有似无的烦恼就被冲淡了,他忍不住笑起来。

“祝今夏,有没有人夸过你,你的共情力真的很强?”

祝今夏会意,说共情能力强有什么用,起不到实际作用,帮不上半点忙。

时序问她:“知道为什么世界上存在临终关怀这种东西吗?”

女人略感意外,“我们不是在讨论共情力吗?”

“做个类比而已。”时序笑笑,“病入膏肓的人,药石无用,所以需要临终关怀,因为比起灵丹妙药,感同身受更有用。同理,我的处境没人能帮我,但你关心我,在意我的感受,已经是意外收获了。”

祝今夏怔愣在原地,半天才嘀咕了一句:“也就教了一个多月语文,已经开始跟前辈讲类比了,你有点膨胀啊,时校长。”

他们在夜市里穿行,迎面走来几个女孩子,手里举着钵仔糕,透明的碗状甜点里或点缀水果,或点缀红豆、樱花,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时序多看了两眼,被祝今夏猜到:“你不会不知道那是什么吧?”

时序大方承认,确实不知道。

这都不知道……

祝今夏在心里叹气,越看他越像地里的小白菜,连她小时候玩烂的东西也没见过。

心里莫名其妙母爱泛滥,当下涌起一股豪情壮志,她沉声道:“跟我来。”

接下来,她轻车熟路带他在夜市里穿行,不仅买了钵仔糕,还打包了全家福蛋烘糕,遵义蛋包洋芋等物。

小吃并不贵,尤其在这大学城里,突出一个物美价廉。

自从毕业后,祝今夏就很少碰这些东西了,一是对小吃的兴趣与日递减,二是身为老师,被学生撞见在夜市里“与民同乐”,多少带点不自在。

眼下她目标明确,在这蛛网似的四通八达的夜市区,像是一位尽职尽责将地图牢记于心的向导,带着时序穿行其间,轻车熟路找到每一样她一问之下对方未曾品尝过的美食。

时序要付钱,被她财大气粗地拒绝了。

“看不起我?”女人气鼓鼓地白他一眼,一把将他的手机没收,“在山里都是你罩我,今天到了我的地盘,当然换我罩你。”

时序好笑地退让一步,表示不与她争,但――

“手机好歹还我?”

“回家再还你。”

她把那只手机放进随身携带的挎包里,还非常谨慎地将拉链一拉到底,表示你放弃吧。

时序丧失了手机支配权,退而求其次:“那把你手机借我一下。”

“嗯?”祝今夏狐疑地回过头来,“你要干嘛?”

时序不语,轻而易举抽过她握在手里的电子产品,又拉过她的拇指,划开指纹锁,最后打开了原相机。

咔嚓。

在她猝不及防间,一张呆滞瞪眼的照片就这样诞生,背景是玻璃推车,里面摆满了颜色各异的钵仔糕,年逾四十的老板系着围裙,手脚麻利从钵里串出一只又一只可爱的甜点。

“喂你――”

祝今夏手忙脚乱要抢手机,却被他以身高优势避开,时序将手机高举过头顶,调出微信,将照片发给了自己。

一气呵成后,他才物归原主。

祝今夏对着照片气成河豚。“哪有人拿原相机拍人的?这也太丑了吧!”

“丑吗?”时序抬头朝一旁嘴都合不拢的老板展示照片。

老板非常配合地把头摇成拨浪鼓,“哪里丑了?美得不得了!我看这条街上最靓的仔就是你了,美女。”

下一句:“这位帅哥也是,帅得要死,你俩绝配!”

附带两个朝上的大拇指,在空中连晃好多下。

祝今夏想骂时序,开口却是噗嗤,没绷住笑出了声。

她想说你是老年人吗,不知道照片发出去不到三分钟是可以撤回的?

可是要撤回吗?

祝今夏低头看着呆滞里带点愚蠢的自己,下巴上因为熬夜上火冒出的痘痘还清晰可见,醒目的黑眼圈像是天府之国极具代表性的国宝,表情也实在时惨不忍睹。

照片属实离谱,完全脱离了现代靓女自拍的舒适圈。

可她低头看了几秒钟,掐灭屏幕,还是将之留下。

丑就丑吧,以往拍过太多照片了,精致的妆容,整洁的衣冠,却因为过于完美而显得程式化。

可这一张不同,它是突如其来的定格,定格住了二十九岁秋天的一个夜晚,她冒着傻气在镜头后呆蠢的一面。

地点很偶然地选在了大学城外,明明她的面目已是将近三十的“老登”,却因为表情奇特而呈现出更年轻的状态,与周遭环境也丝毫不违和。

他们拎着一堆吃不完的小吃往回走,这个啃一口,那个尝一块。

“好吃吗?”她问了无数遍这个问题。

吹毛求疵的校长永远使用着“还行”、“凑合”、“一般”诸如此类的中性词,问他是不是味觉失灵,他就淡淡表示她又不是没尝过他的手艺,眼前这些和他的作品相比未免小巫见大巫。

祝今夏一边嘲笑他脸大,一边又在心里坦承,这说的也没错。

东西买太多,又剩下一大堆,时序老毛病发作,批评祝今夏:“又浪费食物。”

祝今夏耍无赖:“那你全吃光啊。”

“还嫌我今晚剩饭吃的不够多?”时序提醒她在医院门口,他还处理完了她买多的关东煮。

祝今夏说反正你是泔水桶,超大号的那一种。话音未落,被时序在脑门上弹了一下,痛得惊呼。

她举着钵仔糕跳起来,说你敢打我?

两人吵吵闹闹的,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一声弱弱的:“祝老师?”

祝今夏动作一滞,扭动脖子僵硬地朝前望去……确实是她的学生没错。

下一秒,她背起手,藏起钵仔糕,重新露出一个端庄得体的笑容来,“哎!”

眼见学生的眼神在她和时序脸上飘来飘去,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祝今夏只好僵硬地假装没看见。

寒暄几句后,优雅的祝老师目不斜视地飘走了,直到飘出夜市,确认走出学生的视线范围内,她才气急败坏追着时序打。

“全怪你,全怪你!我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了!”

时序一手拎着吃的,空出来的那只手凭借大而有力的优势,一把钳制住了她的两只手腕。

“这怎么能怪我?是我叫你跳起来打我的吗?”他哼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过于暴力。”

“你要不弹我脑门,我能还手吗?!”

“放轻松,看见就看见了。谁规定为人师表一定要端庄优雅呢?”时序戏谑,“从今天开始做个活泼真实的祝教授,不也很好?”

祝今夏失去双手,气得使出一记头槌,一脑门撞在他胸口。

撞得七荤八素之际,还不忘凶狠地骂:“那你怎么不真实点?有本事你也在学生面前耍无赖啊,让他们看看你不要脸臭流氓的一面啊!”

“那不能够。”时序勾唇笑笑,松开她的手,一边揉揉被撞疼的胸口,一边说,“这是为你量身定做的一面,别人看就不是这个价格了。”

“……”

祝今夏也捂着脑门,不知道该为他的特殊待遇心怦怦跳,还是为他这臭不要脸的样子生气。

“谁要你量身定做了?”

“松手。”时序把她捂头的手拉开,凑上前仔细看看,发现红了一片,“该,让你撞这么用力,怎么没给你撞出脑震荡呢?”

“滚。”祝今夏一把拍开他,大步流星往前走,将他甩在身后。

可不出意外的是,那人手长脚长,就算慢悠悠的也能很快跟上。

很快,他懒洋洋的声音也从脑后飘来。

“刚才撞那一下,感觉怎么样?”

“感觉还能再使点劲,最好把你撞得说不出话,免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时序笑,笑完又问:“我是问你触感怎么样,没觉得我身材还行,胸肌挺硬?”

祝今夏脚下一个急刹车,险些没栽个跟头。

她回头匪夷所思望着时序,面上涨得通红,“你他妈,刚才喝的明明是桂花酒酿,这怎么跟喝了假酒一样啊?”

时序目不转睛看着她,也觉得自己喝了假酒。

否则为何天在转,地在动,眼前明明是万籁俱寂的夜,却总有星河流转,繁星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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