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看着他, 是起杀心还是起色心?
祝今夏坐在椅子上,看男人平蹲在面前,用漆黑透亮宛如淬了光的眼眸看着她。
她有一瞬间的错觉, 这姿势好像不该出现在这种场合吧?
要是换套西装, 手里再拿只戒指, 画风可能会更合适一点。
那到底是杀心还是色心?
说实话,他现在的形象只能用糟糕来形容,若是他俩不认识, 她是决计不会跟这么个流浪汉气质的家伙坐在路边共进晚餐的。
可这样近距离对视着, 她的脑海里却只有一个逐渐清晰的念头――
平心而论, 好像英俊得有些过分了。
人很奇怪, 没有具象的实物出现时,总会给自己定下苛刻的条条框框。读书时代, 偶像剧和言情小说里的男主是什么样子, 她的范本就是什么样子。
且不说要身着白衬衫, 一身书卷气, 至少头发要清爽干净, 下巴上不能胡子拉碴,并且,白是标配。
俗话说得好, 一白遮百丑,没见哪个偶像剧里的帅哥黑不溜秋的。
纵观时序,以上哪点都不沾边。何止不沾边,简直背道而驰,相去甚远。
总是顶着一头疏于打理的头发, 高原风又猛,动不动被吹得跟鸡窝一样, 毛毛躁躁。
为数不多的衣服里,大半是老头衫,有的脱线了,有的洗发白了。
某次去县城剪头时,祝今夏在一家服装店门外站定不动,最靠外那一排货架上挂着的衣服莫名眼熟,打折卡上写着两行小字:
清仓甩卖
五十3件。
她仔仔细细观望半天,最后得出结论:确实是时序同款。至此,她差不多明白他平日穿的衣服来源了。
所以不是审美不行,是日子过得太凑合。
山里虽运输不方便,但邮政是能到牛咱镇的,学校里的老师们偶尔也会网购,不过是快递周期长了些。而在这一群爱美人士里,时序是个例外,就连顿珠也比他穿得好。
皮肤不白这点,应该跟遗传关系不大,任谁在山里待这么久,也不可能白得起来。
至于胡子拉碴,印象里,除去出门开会、逢大星期要见学生家长时,她就没见过时序主动刮胡子。
“反正今天剃了明天也会长出来,有这功夫不如干点有用的。”这是时序的说辞。
祝今夏揶揄他:“那你也别吃饭了,反正这顿吃了下顿也会拉出来。”
“这能一样吗?”时序瞥她一眼,“不吃饭会死,不刮胡子会死?”
“怎么不会?”祝今夏斩钉截铁,“会丑死。”
总之在她的印象里,时序的下巴上总是泛着雾一样的青,像远山,像结冰的湖。
今日也不例外。
即便她清楚记得昨天在视频里的男人还不是现在这幅鬼样子,可一天一夜过去,他翻山越岭赶来,衣服皱了,头发乱了,好不容易剃掉的胡子又冒头了。
女人有时候会过于感性,明明认识她之前时序就是这样,可如今他为她而来,这些细节就好像变成了佐证,证明它们是因她而生。
于是过去二十九年的条条框框,在过于偏心的情愫前轰然崩塌。
又不是白斩鸡,要那么白的皮肤干什么?明明小麦色更显野性。
哪个男人不长胡子呢?要么是太监,要么雄性激素匮乏,时序这样的一看荷尔蒙就很正常,身体机能相当好。(她发誓她没有别的意思)
衣服是旧了点,款式也老了点,可禁不住他是衣架子,随便一撑也能撑起来,没见他就这么一副流浪汉模样,路边也总有人投来热烈的目光?
祝今夏的思绪像鱼一样天南海北到处游曳。
“问你话呢。”
时序的催促把她拉回现实。
……他问她什么来着?
祝今夏卡顿的眼神被他看明白了,这时候也能走神,时序挺服气的。
他没好气地提醒她:“问你这么看着我,是起色心还是起杀心啊。”
祝今夏佯装思考,几秒钟后吐出两个字:“杀心。”
时序不说话,眉毛逐渐上扬,勾起危险的弧度。
她立马绷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来,“杀人犯法,那还是勉为其难起色心吧。”
还勉为其难。
时序定睛看她片刻,“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
祝今夏哈哈大笑,再看他,没好气地拍拍屁股站起来,问她走吗,回医院了,祖母还等着呢。
回去的路上,时序在前,祝今夏落后半步,她仰头看他的背影,嘴角一直是弯的。
他们之间有过很多心跳加速的时刻,可总会因为接下来的插科打诨又进入到一种熟悉而自然的节奏里。
明明刚才那一刻,只要她亲口承认对他有非分之想,那样的距离,那样的气氛,很多事情都能水到渠成。
可总有奇怪的插曲打断暧昧进程。
奇怪的是,祝今夏并没有很遗憾,再看时序,他似乎也不生气,他们在这样一种跳脱的模式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节奏。
他们告别过,也曾以为前路不会再有交集,可回到绵水后,不管遇见什么事,哪怕是日常生活中最琐碎的鸡毛蒜皮,她也会自然而然在微信上与他分享。
祖母这一病倒,他又一声不吭从山里连夜赶来。
很多默契早已于无形中养成,很多情愫在无声中流淌。
祝今夏看着他自在的背影,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很多事情不必急于求成,人生那么长,又何必非要赶在今天。
若是抵达不了恋人的终点,那就如今日一样相处,有这样情深义重的同路人,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们之间还有一些阻碍,一层不甚清晰的雾霭,拨开它们的过程或许令人难耐,但因为是他,她总觉得也有愉悦。
――
当晚在医院,两人据理力争,争夺守夜权。
祝今夏说已经麻烦他很多了,再让他守夜,祖母会骂她良心被狗吃了。
时序说你的良心不是早在山里就被狗吃了吗,那会儿怎么就心安理得坐享其成啊。
祝今夏噎住,又理直气壮说那我奶奶是女人啊,老女人也是女人,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你不明白吗,你在这不方便。
时序说拉倒吧,你不是学女性主义的吗,跟我搞封建?真搞封建主义,以我俩这肢体接触的程度,我已经娶你很多回了。
祝今夏:“……”
时序乘胜追击:“我在医院还能省个开酒店的费用,医院有床有空调,多好。”
可给他能耐的,抠得明明白白。
没等他们在走廊上争明白,病房里的祖母发话了:“都滚回去,我这血压好不容易降下来了,你俩再吵下去,我看得飙到三百。”
护士站的姐姐也笑,说没有什么大碍了,有我们在,你俩放心回去吧,赶明儿都该办出院手续了,用不着守夜。
祝今夏打水给祖母洗漱完,一步三回头地跟时序走出医院大门。
两人站在夜幕下,四目相对。
祝今夏迟疑道:“我帮你开个酒店?”
时序看她片刻,轻描淡写问:“去你家不行?”
祝今夏心跳骤停,又听他笑,“还是说你不放心我,非得大费周章开个酒店?”
“有什么不放心的?”她别开脸咕哝一句,“在山里当你面洗澡都放心,不就带回去过个夜吗,走呗。”
她低头打车,听见时序在身旁低低地笑出声来。
他说:“祝今夏,你真是属青蛙的吧?”
这话他那晚也说过,祝今夏记得,今日才得空追问:“什么意思?”
说她丑?说她聒噪?
车很快抵达,上车前,时序似笑非笑看着她,说了五个字:“温水煮青蛙。”
――
祝今夏居住的小区就在绵水大学附近,经过大学城时,她特意指给时序看,这是她生活多年的地方,从大学到研究生,从博士生到最后成为此地任教的老师。
大学城是不夜城,灯火长明,越是夜深越热闹。
看她兴致勃勃介绍,时序忽然开口:“下去走走?”
他们没进校园,沿着校外步行街往她住的小区方向走。
城管下班后,小摊贩们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川渝地区小吃多,从蛋烘糕到泡凤爪,从狼牙土豆到甜水面,更别提声名远扬的钵钵鸡、炸串串等美食。
身边穿行的是清一色的大学生们,年轻人的面庞上充斥着无忧无虑,仿佛世界就在脚下,梦想近在眼前。
空气中充斥着食物的香气。
这种人间烟火与山里截然不同,对时序来说稍显陌生。
大山之中,白天人都很少,一旦入夜更是荒山野岭,人烟罕至。
祝今夏问他:“你不是在北京也生活了好些年吗?大城市不都一个样?”
“表面上看着差不多,但实际体感不一样。北京节奏太快,没有天府之国这种慢悠悠的养老节奏。”
上下班时,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很少在街上看见悠闲散步的人。
工作内卷,以至于超额完成规定工时后,几乎没有人愿意在下班后再花费精力与朋友小聚,能躺平就躺平了。
吃饭是争分夺秒的,哪怕与人约饭,也多是谈事。
更别提首都的规范化管理,小摊贩们很难大规模聚在一起,汇成这样声势浩大的美食不夜城。
时序想起什么,说了个笑话:“刚去北京念书时,同宿舍有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大家问他有什么好吃的可以推荐,他操着一口地道的京片子,说来了北京,怎么能不吃长沙臭豆腐,天津狗不理包子,重庆老火锅,和武汉热干面?”
祝今夏很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传说中的美食荒漠?”
“也有能吃的,地科院附近有几家不错的馆子,以前和大家聚餐常去,有机会……”时序不经意说起,却停在这里,未出口的话化作一声短促的笑,不再往下说。
也许没机会了。
祝今夏敏锐地捕捉到了话尾那点情绪转变,不着痕迹抬眼打量,时序神情浅淡如常。可他越是寻常,她越感沉重,心像被盐汽水浸泡过,酸涩的气泡纷纷上涌。
“一定有机会的。”
她憋了半天,却只憋出一句笨拙又用力的安慰,心情更沉重了。亏她还是学文学的,又在山里教语文,怎么词汇量如此匮乏。
emo的气息旁逸斜出,时序侧头看她,女人的脸上有肉眼可见的懊恼,他看懂了她的意图,像极了小孩子没考好又不得不和家长交差的模样。
一瞬间,那点若有似无的烦恼就被冲淡了,他忍不住笑起来。
“祝今夏,有没有人夸过你,你的共情力真的很强?”
祝今夏会意,说共情能力强有什么用,起不到实际作用,帮不上半点忙。
时序问她:“知道为什么世界上存在临终关怀这种东西吗?”
女人略感意外,“我们不是在讨论共情力吗?”
“做个类比而已。”时序笑笑,“病入膏肓的人,药石无用,所以需要临终关怀,因为比起灵丹妙药,感同身受更有用。同理,我的处境没人能帮我,但你关心我,在意我的感受,已经是意外收获了。”
祝今夏怔愣在原地,半天才嘀咕了一句:“也就教了一个多月语文,已经开始跟前辈讲类比了,你有点膨胀啊,时校长。”
他们在夜市里穿行,迎面走来几个女孩子,手里举着钵仔糕,透明的碗状甜点里或点缀水果,或点缀红豆、樱花,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时序多看了两眼,被祝今夏猜到:“你不会不知道那是什么吧?”
时序大方承认,确实不知道。
这都不知道……
祝今夏在心里叹气,越看他越像地里的小白菜,连她小时候玩烂的东西也没见过。
心里莫名其妙母爱泛滥,当下涌起一股豪情壮志,她沉声道:“跟我来。”
接下来,她轻车熟路带他在夜市里穿行,不仅买了钵仔糕,还打包了全家福蛋烘糕,遵义蛋包洋芋等物。
小吃并不贵,尤其在这大学城里,突出一个物美价廉。
自从毕业后,祝今夏就很少碰这些东西了,一是对小吃的兴趣与日递减,二是身为老师,被学生撞见在夜市里“与民同乐”,多少带点不自在。
眼下她目标明确,在这蛛网似的四通八达的夜市区,像是一位尽职尽责将地图牢记于心的向导,带着时序穿行其间,轻车熟路找到每一样她一问之下对方未曾品尝过的美食。
时序要付钱,被她财大气粗地拒绝了。
“看不起我?”女人气鼓鼓地白他一眼,一把将他的手机没收,“在山里都是你罩我,今天到了我的地盘,当然换我罩你。”
时序好笑地退让一步,表示不与她争,但――
“手机好歹还我?”
“回家再还你。”
她把那只手机放进随身携带的挎包里,还非常谨慎地将拉链一拉到底,表示你放弃吧。
时序丧失了手机支配权,退而求其次:“那把你手机借我一下。”
“嗯?”祝今夏狐疑地回过头来,“你要干嘛?”
时序不语,轻而易举抽过她握在手里的电子产品,又拉过她的拇指,划开指纹锁,最后打开了原相机。
咔嚓。
在她猝不及防间,一张呆滞瞪眼的照片就这样诞生,背景是玻璃推车,里面摆满了颜色各异的钵仔糕,年逾四十的老板系着围裙,手脚麻利从钵里串出一只又一只可爱的甜点。
“喂你――”
祝今夏手忙脚乱要抢手机,却被他以身高优势避开,时序将手机高举过头顶,调出微信,将照片发给了自己。
一气呵成后,他才物归原主。
祝今夏对着照片气成河豚。“哪有人拿原相机拍人的?这也太丑了吧!”
“丑吗?”时序抬头朝一旁嘴都合不拢的老板展示照片。
老板非常配合地把头摇成拨浪鼓,“哪里丑了?美得不得了!我看这条街上最靓的仔就是你了,美女。”
下一句:“这位帅哥也是,帅得要死,你俩绝配!”
附带两个朝上的大拇指,在空中连晃好多下。
祝今夏想骂时序,开口却是噗嗤,没绷住笑出了声。
她想说你是老年人吗,不知道照片发出去不到三分钟是可以撤回的?
可是要撤回吗?
祝今夏低头看着呆滞里带点愚蠢的自己,下巴上因为熬夜上火冒出的痘痘还清晰可见,醒目的黑眼圈像是天府之国极具代表性的国宝,表情也实在时惨不忍睹。
照片属实离谱,完全脱离了现代靓女自拍的舒适圈。
可她低头看了几秒钟,掐灭屏幕,还是将之留下。
丑就丑吧,以往拍过太多照片了,精致的妆容,整洁的衣冠,却因为过于完美而显得程式化。
可这一张不同,它是突如其来的定格,定格住了二十九岁秋天的一个夜晚,她冒着傻气在镜头后呆蠢的一面。
地点很偶然地选在了大学城外,明明她的面目已是将近三十的“老登”,却因为表情奇特而呈现出更年轻的状态,与周遭环境也丝毫不违和。
他们拎着一堆吃不完的小吃往回走,这个啃一口,那个尝一块。
“好吃吗?”她问了无数遍这个问题。
吹毛求疵的校长永远使用着“还行”、“凑合”、“一般”诸如此类的中性词,问他是不是味觉失灵,他就淡淡表示她又不是没尝过他的手艺,眼前这些和他的作品相比未免小巫见大巫。
祝今夏一边嘲笑他脸大,一边又在心里坦承,这说的也没错。
东西买太多,又剩下一大堆,时序老毛病发作,批评祝今夏:“又浪费食物。”
祝今夏耍无赖:“那你全吃光啊。”
“还嫌我今晚剩饭吃的不够多?”时序提醒她在医院门口,他还处理完了她买多的关东煮。
祝今夏说反正你是泔水桶,超大号的那一种。话音未落,被时序在脑门上弹了一下,痛得惊呼。
她举着钵仔糕跳起来,说你敢打我?
两人吵吵闹闹的,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一声弱弱的:“祝老师?”
祝今夏动作一滞,扭动脖子僵硬地朝前望去……确实是她的学生没错。
下一秒,她背起手,藏起钵仔糕,重新露出一个端庄得体的笑容来,“哎!”
眼见学生的眼神在她和时序脸上飘来飘去,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祝今夏只好僵硬地假装没看见。
寒暄几句后,优雅的祝老师目不斜视地飘走了,直到飘出夜市,确认走出学生的视线范围内,她才气急败坏追着时序打。
“全怪你,全怪你!我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了!”
时序一手拎着吃的,空出来的那只手凭借大而有力的优势,一把钳制住了她的两只手腕。
“这怎么能怪我?是我叫你跳起来打我的吗?”他哼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过于暴力。”
“你要不弹我脑门,我能还手吗?!”
“放轻松,看见就看见了。谁规定为人师表一定要端庄优雅呢?”时序戏谑,“从今天开始做个活泼真实的祝教授,不也很好?”
祝今夏失去双手,气得使出一记头槌,一脑门撞在他胸口。
撞得七荤八素之际,还不忘凶狠地骂:“那你怎么不真实点?有本事你也在学生面前耍无赖啊,让他们看看你不要脸臭流氓的一面啊!”
“那不能够。”时序勾唇笑笑,松开她的手,一边揉揉被撞疼的胸口,一边说,“这是为你量身定做的一面,别人看就不是这个价格了。”
“……”
祝今夏也捂着脑门,不知道该为他的特殊待遇心怦怦跳,还是为他这臭不要脸的样子生气。
“谁要你量身定做了?”
“松手。”时序把她捂头的手拉开,凑上前仔细看看,发现红了一片,“该,让你撞这么用力,怎么没给你撞出脑震荡呢?”
“滚。”祝今夏一把拍开他,大步流星往前走,将他甩在身后。
可不出意外的是,那人手长脚长,就算慢悠悠的也能很快跟上。
很快,他懒洋洋的声音也从脑后飘来。
“刚才撞那一下,感觉怎么样?”
“感觉还能再使点劲,最好把你撞得说不出话,免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时序笑,笑完又问:“我是问你触感怎么样,没觉得我身材还行,胸肌挺硬?”
祝今夏脚下一个急刹车,险些没栽个跟头。
她回头匪夷所思望着时序,面上涨得通红,“你他妈,刚才喝的明明是桂花酒酿,这怎么跟喝了假酒一样啊?”
时序目不转睛看着她,也觉得自己喝了假酒。
否则为何天在转,地在动,眼前明明是万籁俱寂的夜,却总有星河流转,繁星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