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痛哉
夜晚,荒野营地里,篝火熊熊。
干柴堆积在一起,噼里啪啦的燃烧着,不时发出的爆响声中,火星升腾。跳动的火光映照在周围或端着热气腾腾的碗吃饭,或围坐一起闲聊的士兵们脸上,明暗不一。
之前薛龙下令营造的防御营地,如今已经扩大了好几倍。驻扎在这里的,除了翼山城的一个乙字营之外,还有从崇广城赶来的一支猎魔人小队以及两个甲字营。
猎魔人小队是在傍晚时分赶到的,甲字营还更晚一些。
而为了将这些部队从商队要走好几天的崇广城投送过来,烈火军前军大营不惜动用了一批最珍贵的负山兽。
这种体形堪比巨象,拥有八条腿并且还长着一对翼展近二十米的羽翼的异兽,是灭世浩劫之后自时空断裂的秘境中诞生的,也是人类能够驯化并驱使的异兽中作用最大,价值排名最靠前的一种。
一头负山兽,可承载二十名全副武装且背负半月给养的士兵,并且达到每小时两百里的速度。
它们无惧山地林地。而若是遇见下山且地势宽阔的路段,它们依靠翅膀滑翔,能轻松达到每小时四百里的速度并且节省大量在崎岖山路和峡谷中穿行的时间。
但生产负山兽的秘境,统一掌握在奉元殿手中,即便是各国皇室,每年能够分配的数量也少得可怜。
这一次,前军大营可以说是砸锅卖铁倾其所有了。
而随着两个甲字营的补充以及翼山城调动的物资源源不断地到来,更多的武者加入到营地的建造中。只花了不到两个时辰,一座拥有大量地坑,陷阱,围墙和临时营房的营地,就拔地而起。
这让回营之后目睹这一切的苏道山,不禁一度感慨这个世界和前世的区别之大。
前世要做到这种程度,得需不知道多少重型机械。而且即便是有机械也不能像人一样灵活。而在这些武者的手中,那些重达数百乃至上千斤的原木,无论是砍伐运输,还是凿刨搭建,都如同小孩的积木一般。尤其是在营中专业工匠的规划和指挥下,效率更是惊人。
当然,这样的营地极为粗糙,仅够遮风挡雨和临时防御而已。
火光中,苏道山从中央大营里走了出来,穿过不远处围观负山兽的人群,向着自己小队的营房走去。
一堆堆的篝火,在黑夜中就宛若铺陈开的萤火虫。当看见苏道山从身边走过的时候,围坐在篝火边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投以不同的目光。
有好奇,有羡慕,有惊讶,也有嫉妒。
下午时分,苏道山和唐蓦儿就已经和接应的高守全等人汇合了。当他们回到营地之后,消息也早就不胫而走。
如今,即便是后来的甲字营战士也知道,翼山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竟然在将十几个人带出险境之后,为了营救其他人,又毅然决然地返回了尘暴中。
而这一次,他不光救了岳家的岳蓁,竟然还是和前军鹰卫的统领,二等龙校唐蓦儿一起出来。
有传言说,竟是他救了唐蓦儿。
这个消息已经在营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也是如今大家争论最激烈的地方。
大部分人是不信的。一个实力不过八品,看起来单薄清秀,神情木讷的少年,怎么可能救一位五品强者。人家那种级别的战斗,就算激起一点风,只怕都能把他给吹飞了吧。
尤其让大家为之嫉妒而不愿相信的是,根据甲字营的一些知情人说,唐蓦儿不但出身于一个超级宗门,家世更加显赫,乃是前军部大帅唐万乘的亲孙女!
“呵,不然的话,你们以为前军大营为什么这么急着派我们来,连负山兽都动用了。还有猎魔人那帮家伙,更是花崇亲自带队。难道就为了幽族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开个出口么?”
“告诉你们吧,如果唐蓦儿真是他救的,那这小子算发达了,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军中上下,你去问问,唐帅多少门生故旧,能把唐蓦儿救下来,谁不承他的情?”
“我觉得是真的。看看丁字营翟凌、薛龙那几个家伙,一副煞有其事忙忙碌碌的样子,板着脸走来走去。可他妈那开心劲儿明明都绷不住了。”
“不可能是那小子救的!咱就说,唐统领身上虽然受了一些伤,但实力不损分毫。那小子凭什么救唐统领?又有什么情况能让他救?”
“……我刚才看见了周高远,那张脸简直阴沉得吓人。”
“啧啧,现在谁管周家?你没看见,岳终南拉着苏显文就不撒手了,现在还在喝酒呢。据说城里那边,岳家和林家已经拉了重礼去苏家堡……”
人们议论纷纷。
苏道山回了丁字营所在的营房区。
自翼山城乙字营和崇光城的两个甲字营来了之后,就没丁字营什么事儿了。无论是侦查,警戒还是防御,都被烈火军士兵接了过去。
如今这两个刚组建的丁字营大队,被单独安排在了营地的一角远离其他人的区域暂住。没人指望他们起什么作用。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明日一早,赶紧启程回翼山城,把营房给后面即将抵达的其他部队腾出来。
营房外的篝火堆边,岳世峰,林烜,朱学康,岳蓁以及这几家的其他子弟都正围坐在一起,一边说着话,一边等待着。眼见苏道山回来都纷纷站了起来。
“道山,来,”岳世峰热情地迎上几步,拉着苏道山在一个准备好的矮桌边坐下来,“我爹让家里刚送来的好酒,还招了厨子来,现做了几个菜。就等你了。”
说着,他亲自接过一旁护卫提来的食盒,一一打开,将冒着热气的菜摆上,又抱起一坛酒,兴奋地道:“我们岳家的独门陈酿,玉泉露。平日里我爹都舍不得喝。我从小到大也没尝过两次。这次托你的福了,整整一坛!”
“那我们也沾道山的光一享口福了。”林烜,朱学康等世家子弟都纷纷笑道。
眼看苏道山被世家子弟们包围着寒暄说话,远处篝火边的翼山城武者们都看得一阵眼热。
之前丁字营这两个大队出来的时候大家就已经看出来,随着苏道山位列寒谷亲传,他在翼山城世家子弟中的地位已经跟往常不一样了。就连岳世峰等人都自觉地摆出以他为首的姿态。
但姿态只是姿态而已。大家心里面怎么想,却是谁也不知道。
而如今,岳世峰等人虽然直接称呼他“道山”,远不如之前苏兄长苏兄短那般貌似恭敬,但实际上态度却是实实在在不同了。可以说,从这一刻开始,往日里那个被人当成笑话的书呆子,已经真正成了翼山城世家子弟的核心。
而这般众星拱月般的位置,以前可是岳世峰和周青禾的。再往前,又有哪一个不是世家中文武双全的天骄?
不过大家发现苏呆子倒是和往常一样,还是那副木讷而又有些拘谨的表情,见到众人热情就下意识地还礼,被岳世峰拉着,也是顺从地坐下。没有半点倨傲之气。
只是眉宇间,多少有些受宠若惊和掩饰不住的得意。
苏道山的模样,愈发让世家子弟们放松了。
“道山,来,我们先敬你一杯。”岳世峰和林烜当先举起了酒碗,一旁的岳蓁和林煜也是如此。他们四人都是苏道山从尘暴中带出来的。
“总之一句话,大恩不言谢。“岳世峰一口干了碗中的酒,“我岳家,欠你两条命!”
“我们也是。”林烜和林煜也干了。
至于岳蓁,毕竟是女生,只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她一边喝,还一边躲着别人偷偷拿眼盯着苏道山。跟他的视线一碰,便似笑非笑,眼波流转。 这小婊砸胆子越来越大了啊。要知道,她旁边可还坐着几个平素里要好的世家少女呢。
苏道山得意地诚惶诚恐端起酒,一口喝干:“诸位世兄客气了。君子之道,当济困扶危,岂有见死不救之理。况且当时你我乃同舟共济,并肩作战,小弟可不敢贪功。”
一听这话,众人看苏道山的眼神愈发舒服了,心态也愈发放松。
以前大家只觉得这家伙既不通人情世故,又执拗刻板,还好出风头,完全就是个傻子。可如今看来,人家就算出风头,那也是真豁出命去身体力行,饯行君子之道。
有这个前提,就去了虚伪二字。
而且大家发现,他虽然说话还是那副之乎者也的德行,但性格其实也不像想象中那么难相处。相反,这古板的道学君子作派,还让人感觉不到什么压力。
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大抵就是如此。
他的人品底线就摆在那儿,只要不过线,顺着毛捋还是很容易的。
当然,大家心里也明白这是在不和他起争执,甚至顺着他奉承他的情况下。若是像以往一样,一见面就冷嘲热讽或跟他辩驳道理,那这家伙一准面红耳赤,浑身发抖。
岳世峰等人过后,其他世家子弟们也纷纷敬酒。
既然知道这家伙是头顺毛驴,大家也就心照不宣,各种恭维话漂亮话不要钱一般砸过去。只砸得苏道山明明想谦虚,却忍不住眉花眼笑。而面对大家的敬酒,就算面露难色,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却也是酒到必干。
这又引来众人一阵好感。
只是没人知道,这玉泉露虽然是岳家秘制陈酿,但说实话,在苏道山喝来也就是口感淳厚一点的低度酒。论醉人的程度,比起啤酒也差不了多少。
更没人知道的是,当世家子弟们互相交换眼色,暗中得意的时候,一旁闷声不响的岳蓁偶尔抬头瞟他们一眼,却是看傻子一般的眼神。
不过等回神想起这十几年来自己也是这帮傻子中的一员,岳蓁就气得牙痒痒,又偷偷白苏道山一眼。
“对了,道山,”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岳世峰好奇地问道,“刚才在中央大营里,他们都说了什么。这次如何给你叙功?”
苏道山已经面红耳赤,两眼都有些发直,闻言摇头道:“没说叙功。两位甲字营的营统领和前军军部的几位参谋,问了些虫洞的情况,大部分时间都是他们在商议调配部署。我这点小事算不上什么?”
众人对视一眼,意外之余也觉得有道理。
别看苏道山在尘暴中救了这么多世家子弟和武者出来,但这些人放在翼山城或许算人物,可放在军中,那就不过是几个丁字营的小兵罢了。能高看苏道山一眼,也不过是因为他能往返尘暴,还能跟那位鹰卫统领唐蓦儿一起出来的原因。了不起,再加一个寒谷亲传的身份罢了。
功肯定是要叙的,但突围的时候联合十几个袍泽一起出来,就算他起了最主要的作用,放在军中也就那么回事儿。而第二次进去,他也只多带了一个岳蓁出来。估计也就是报上去,等上面按部就班地批复而已。
“那只幽魔呢?”朱学康挤了过来,急切地问道,“现在营里可都在传,是你救了那位唐统领。”
幽魔的事情,谁也没见到。大家也都是听岳蓁说的。而在苏道山和唐蓦儿出来之后,消息就隔绝了。具体发生了什么,别说他们,就连世家家主们和高守全、翟凌等人都不知道。
之前在这里等着的时候,听到那些小道传言,大伙儿就心痒难耐。此刻话说到这儿,朱学康再也忍不住了。
“这事儿……”苏道山一脸正色,认真地摇了摇头道,“不能说。”
众人都一阵失望地哗然。
那幽魔是死是活,是逃了还是怎么样,唐蓦儿和苏道山又什么怎么摆脱对方追杀的,大伙儿原本还指望从苏道山口中得到内幕消息呢。可谁知道……
“那有什么不能说的……”朱学康不死心,还想追问,却被林烜给拉住。
林烜摇了摇头,做了个眼色。
“呃,当我没问。苏兄喝酒,喝酒。”朱学康干笑一声,揉揉鼻子,举起酒杯岔开了话题。
其他人也都暗自松了一口气。纷纷打了个圆场,推杯换盏,转换了话题。
换做别人,朱学康这般追问一下或许没问题,可在场众人都知道,这苏呆子既自诩君子,说话就向来一口唾沫一根钉,说什么就是什么。平生最讨厌别人质疑自己。
所谓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言必信,行必果。对他来说,君子和诚信就是等同的。不相信他的话,质疑他的诚信,就是对他君子身份的质疑。若是对方语气再硬一点,这家伙立刻就会炸毛,牛脾气一上来,面红耳赤就要跟你争个对错。
真要是那样的话,这酒也就别喝了。
而众人交换的眼神,自然又被岳蓁在一旁看了个清楚。
觥筹交错中,话题转着转着,就有人感慨起了今日险死还生的遭遇,不知道谁提了一句周青禾和汪家兄弟。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闷下来。
毕竟都是平日相熟的朋友,哪怕周青禾已经因为周家而脱离了这个圈子,跟大家形同陌路,但想起几个时辰之前还活生生的人此刻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大家的心情也不禁一阵沉重。
况且他们都是些没经历过多少世事的少年,人生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岳蓁偷眼向苏道山看去。
却见苏道山骤然红了眼眶,猛地一仰头,干了碗中的酒,痛苦地喃喃道:“可惜我回去之后,找了好久,也没能找到他们。不然的话……现在想想,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痛哉……”
声音虽小,但已足够众人听见。而旁边,岳世峰已经一脸理解地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道:“道山你能不计前嫌,以身犯险回去相救,已然是义薄云天。生死有命。他们命数如此,你何须自责。”
他说着,也端起酒来:“我岳世峰自幼束发受教,学的也是圣人之言,君子之道。可观身边众人,身体力行的,能有几个?以前我只觉得道山你迂腐,可今天……我岳世峰服!”
说罢,他豪迈地一饮而尽:“我相信,就算周青禾和汪家兄弟真遇不测,九泉之下也断无怨言!”
“对!”众人纷纷大声附和,举起酒来,敬向苏道山。
岳蓁干脆别开头,捂住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