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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3 为了这一刻,我已等待良久

春节将至,京城的大街上张灯结彩,花团锦簇,处处都是中国红。节日未到,过年的气氛就以铺天盖地的姿态强势来袭。

总算快放年假了,闻冬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的日子近在眼前,心情自然也跟着激动起来。

想着来北京好长时间了,还没给父母买过什么像样的礼物,她拉着白杨要去逛街,想购置些有老北京特色的礼物,带回C市给父母和奶奶。

说起来,闻冬的外公、外婆跟着大姨一起去了国外定居,爷爷是在闻冬出生前就去世了,家中的老人只剩下了奶奶。父母也曾多次劝说奶奶来与他们同住,但奶奶身子硬朗,脾气也倔,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居住多年的街区,闲来无事就喜欢跟院子里的老太太们出门,散散步、晒晒太阳。

考虑到奶奶的身体状况也还允许,父母也就由着她去了,只在每周末带着闻冬回去看看她,平日里有事没事都打电话问候下。

就这样老人家还嫌烦,总在电话里不高兴地说:“中央八台的电视剧开始了,别打扰我看电视,昨儿那个坏女人把厚朴给骗得好惨啊!”

厚朴是她新追的电视剧里的男主角。

闻冬很爱奶奶,挑选礼物时也格外用心。偏她不是北京人,对附近能购置礼品的店铺也不甚熟悉,年关将至,白杨的“家传KTV”生意也火爆得抽不开身。闻冬只得跑去请教同是北京人的徐岚岚。

徐岚岚一口答应:“行啊,买礼物嘛,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今晚下班的时候,你在楼下大厅等等我啊,我带你去。”

闻冬连连道谢,徐岚岚却捧着咖啡把嘴一撅:“诶,跟我还客气什么啊?你这么见外,我都不想搭理你了。”

谁知道到了下班时间,闻冬准时踏出电梯,走进一楼大厅时,却不见徐岚岚的人影。她左顾右盼,只看见程宋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她走了过去:“诶,看见徐岚岚了没?”

程宋从报纸后面瞄她一眼:“没看见。”

“噢。”她又站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地问,“都下班了,你不回家,坐在这儿干什么?”

“等人。”

她好奇地问:“等谁呀?”

“你。”

“……”

闻冬一时间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看他片刻。他把手里的报纸合上,放在桌上,然后站起身来:“不是要买新年礼物吗?”

“诶?对,可是……不是徐岚岚带我去吗?”

“徐岚岚她临时有事,又因为答应了你,不想爽约,就拜托我帮忙。”程宋双手插在衣兜里,漫不经心地往前走了两步,没听见身后的动静,又回头看着站在原地呆呆愣愣的闻冬,“还傻站在那儿干什么?不走吗?”

闻冬稀里糊涂上了程宋的车,低头发短信问徐岚岚:“你怎么让程宋来了?”

徐岚岚直接回了个电话给她,连连道歉:“不好意思啊闻冬!本来说好了带你去买礼物的,结果我大姨忽然病倒了,家里又没人。我跟小白姐请了个假,就赶来医院了。挂号、急诊、检查、输液,忙到现在,也没来得及跟你打个电话,实在是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你好好照顾大姨,买礼物倒是没什么要紧的,不急!”

徐岚岚笑了:“真的不好意思。当时请完假从办公室出来,刚巧在走廊上碰到程宋,一想他也是北京人,你俩又这么熟,我就直接拜托他帮忙啦。”

挂了电话,闻冬侧头瞄了眼正在开车的人,心想,咦,她怎么就和程宋变得“这么熟”了?

程宋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对北京这地段熟得不能再熟。

“买几只烤鸭吧,抽真空包装,也算是地地道道的北京特色美食。”他把车停在一条小巷子口。

闻冬看了眼那家略显寒酸的小店:“可是买烤鸭什么的,难道不应该去全聚德?”

“全聚德是卖给外地人的,卖的是招牌和名气,本地人几乎没人去吃那个。”程宋带她走进店里,“要吃真正的地道北京烤鸭,就要吃当地人吃的餐馆,虽然看上去没那么高大上,但味道却很正宗。”

闻冬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又说:“抽真空,包装好了寄快递回家。”

“诶,别啊,我还想着亲自拿回家,给他们一个惊喜。”

“惊喜?你一个人长了几只手?大包小包地坐飞机回家,还真当自己是女超人?”程宋瞥她。

……囧。

然后是商场。

妈妈爱漂亮,闻冬就精心挑选了一条素雅的羊毛披肩给她。

爸爸不爱打扮,闻冬就选了一双手工皮鞋,简单大方。他成日里站在讲台上授课,一站就是九十分钟,课间顶多能歇上五分钟,这还得排除同学们前来问题的可能性。

“鞋底够软吗?”选好一双,闻冬不确定地问店员。

“这款皮鞋的鞋底非常柔软,弹性极佳。”店员笑着双手握住皮鞋前后,通过弯曲来展示鞋子的柔软度,“您看,软吧?”

闻冬一看那鞋子几乎被掰弯了,赶紧说:“软,软软软!你别太用力啊!一会儿该掰坏了!”

程宋在一旁笑出了声:“她掰她的,掰坏了又不用你赔钱,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店员也抿嘴笑,只有闻冬一个人脸上发烫。

替奶奶选礼物时,闻冬有些拿不定主意了,打电话给爸爸,问他奶奶最近腰还疼吗。

爸爸说:“下雨的时候还有点疼,上次我还替她揉了半天。”顿了顿,他问,“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闻冬说:“快过年了,这不是要回家了吗?想给她买样礼物。这儿有腰椎按摩器,奶奶正好用得上。”

爸爸一下子笑起来:“还是我们家闻冬好,知道心疼奶奶,不枉奶奶疼了你这么多年。”

闻冬忍俊不禁。

“诶,就只给奶奶买礼物呀?我呢?你妈呢?我们俩没有吗?”爸爸忽然间吃起醋来。

“预算有限,只有奶奶的,没有你和我妈的。”闻冬故意说。

爸爸在那头哈哈直笑,边笑边说:“小孟老师,你看看,这就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女儿,简直太不知道心疼爸妈了!”

小……小孟老师?

闻冬一下子怔住了,所以,爸爸和孟平深在一起?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解释说:“我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当然有你和我妈的,怎么可能不心疼你们啊!”

面上几乎快滴出血来。

爸爸又笑着说:“哦,有我们的啊!那小孟老师也在这儿,人家前阵子还为你鞍前马后地跑来给我做思想工作,你要不要见者有份,也给他买件礼物啊?”

这本是个不经思考的玩笑,却让闻冬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她面红耳赤地站在偌大的商店里,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电话那边一片宁静,她几乎可以清晰地看到教师休息室里明亮的灯光,和灯光下捧着茶杯含笑喝茶的人。

就在这样的想象中,她听见耳边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快过年了,春运拥堵,人又多又杂,您多提醒她一下,回家的时候注意安全,路上小心。”

爸爸转达了,末了还打趣说:“看看人家小孟老师多关心你,还不赶紧给人准备礼物去!”

闻冬低头看着光亮干净的地板,轻声说:“好,你替我谢谢孟老师。”

一直到挂断电话后,她都红着脸,唇角含笑地站在原地发呆。

几步开外是原本正在看灯的程宋,不经意间侧头看到她接电话的样子,觉得颇为有趣。你瞧她,垂着头,红着脸,眉眼间藏着一眼便知的惊喜与羞怯,脚尖还无意地在地上蹭着。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她走到程宋身旁,取下他面前那盏苹果地灯,兴致勃勃地看着:“诶,要不要买盏苹果灯啊?这灯倒是可爱得很。”

程宋嘴角微扬:“还用买?”

“啊?”闻冬不解地抬头。

下一刻,面颊被他伸手一捏:“这儿不是已经有两盏了吗?”

“……”闻冬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伸手照着他手背上一拍,“神经病!”

逛了将近一个小时,还算是满载而归。大包小包都是程宋拎着的,闻冬拗不过他。所以饭点到了,程宋理所当然地要她请客吃饭。

闻冬说:“不是不想请。今天累了,脚都快断了,改天吧。啊,改天把小白姐和徐岚岚一块儿叫上,免得大家又误会咱俩。”

“不成,就今天!”

“……你怕我不请?我闻冬说到做到,请你吃顿饭,这点钱还是有的。”

程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说闻冬,你今天打从一看见我就一副老大不开心的样子,走在商场里还跟我保持距离,戳戳你的脸你就打我。现在要你请客吃顿饭,你也这么多废话,你该不会是怕我想追你吧?”

闻冬一下子红了脸,瞪他一眼:“请就请!”

饭是在商场顶楼吃的,川菜,干锅烤鱼麻辣得让人直呼过瘾,吃得人直掉眼泪。

程宋递纸巾给她,她摇头,说:“自己来,自己来。”

替她倒饮料,她把酸梅汁的瓶子接了过去:“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程宋看她老半天,旧事重提:“一般的女人看我这么绅士,都会心满意足地接受这种殷勤,你怎么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

闻冬想了想,点头说:“对,我是真怕你追我。”

算是回答了先前那个问题。

“……”程宋黑了脸,“我好歹也是微博有众多粉丝的当红主播,要声音有声音,要颜值有颜值。别说我对你没意思,我就是真追你了,难道你还觉得你吃亏了?”

“不是怕我吃亏,是怕你吃亏。”

闻冬跟他讲了一件事。

读高中的时候,她曾经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那个女孩子成绩不错,长相不俗,有不少男生喜欢她。

“那我就叫她小A好了。”她拿出播节目时的惯用化名手法。

小A有优越感,很享受众人对她的追捧。而她的后座是个很普通的男生,没有高大帅气的外表,也没有诸如篮球打得好之类的出类拔萃的特长。

但男生偏偏就喜欢上了她,并非因为她好看,而是因为她的刻意撒娇。

她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子,会可爱地跟你说些笑话,会眉眼弯弯地找你借自动铅笔,会小声地跟你撒娇:“这道题好难,我不会做,你能跟我讲讲吗?”

当男生帮她一步一步解出题后,她就睁大了眼睛夸奖他:“你好厉害!”

从一个漂亮女生口中得来的赞美,总会让青春期的男生雀跃欢喜。

“所以男生理所当然,慢慢地喜欢上了她,在他看来,小A也是喜欢他的,不然为什么总对他撒娇?于是他每天都会给她买早餐,五块钱的面包和四块五的真果粒虽然没多贵,一个月加在一起,也总有那么好几百了。去超市买零食,回到教室偷偷地放在她的抽屉里。她没带伞,发个短信撒个娇,他就骑着自行车冒雨去送伞。伞是送到了,他自己的衣服却湿透了,还只知道傻乎乎地笑。

“他对小A几乎是无微不至地照顾,她需要什么,他但凡能做到的,都会去做。就连我这个旁观者都感动了。”

“可是后来他告白的那天,小A却一脸吃惊的样子说:‘可是我不喜欢你啊。’不喜欢他,却习惯性地撒娇;不喜欢他,还肆无忌惮地接受他的好。那个男生很伤心,觉得自己的感情被玩弄了,高三那年转学了。”

闻冬放下筷子,抬头认真地看着他,“起初我只是觉得小A的做法很过分,很自私。直到后来,我也喜欢上了一个人,跟在他身后追逐仰望了整整三年,并且三年之后,也仍未停止。到那个时候我才深切地体会到那个男生的心情,才真正明白为什么他会那么伤心。”

“……”

“说到追人这种事,被人追当然是值得开心的,至少说明我有吸引别人的地方。可是我自己也追过人,明白那种一直追逐却没有结果的心酸,也就不能给他人无谓的希望。所以如果我打定了主意不会变心,也挪不出空间给对方,那就应该离得远远的,就不能够理直气壮地再随便接受其他人对我的好,否则对我喜欢的人和喜欢我的人都是不公平的。”

程宋与她对视,看见她弯起嘴角笑了:“所以,我告诉自己,这辈子都不能做第二个小A。”

她是毫无隐瞒、坦坦荡荡地说出这番话的。

头顶是明黄色的灯光,桌上是热气腾腾的烤鱼与干锅。装潢雅致的餐厅里,她抬头认认真真地说着话,眼底是澄澈潺湲的清泉,一字一句,仿佛一颗一颗掷地有声的雨点。

程宋原本还想多骂她两句傲娇又自恋的,却不知为何,看见这样的她,竟再也说不出那些轻浮的玩笑话。

原来不是傲娇,也不是自恋。是认真,是负责。是善良到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享受与虚荣去浪费他人的时间和精力。

他竟忽然之间有了种错觉,仿佛她比头顶这炽热的灯光还要耀眼。

赶春运真的是一件麻烦事,哪怕闻冬坐的是飞机,不是火车和汽车,也还是被机场来来往往的人潮给挤得眼花缭乱。

白杨帮她拎着大包小包,程宋去VIP柜台帮她取票,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四处乱跑,以免失散。

“我已经快被挤成肉夹馍了!”白杨翻了翻白眼,转身看不远处正在取票的程宋,又垮着脸幽幽地叹口气,“一想到我的男神居然沦为了你的跑腿小天使,我这颗心就哎哟哎哟地疼。”

“什么叫哎哟哎哟地疼?”

“你能不能抓住重点?”白杨掐她一把。

“他只是好心帮忙,你别瞎想。”闻冬也看了程宋一眼,“前几天他亲口说的,像他这种要声音有声音、要颜值有颜值的当红男主播,看上我是他吃了大亏。”

“你就没想过,他可能真想吃这个亏?”

“……他心高气傲,眼高于顶,围着他转的女人多了去了,不至于眼光差到看上我的地步。”

白杨语重心长地拍拍闻冬的肩膀:“你也别太妄自菲薄了!虽说他的的确确是我男神,如果真看上你,眼光也确实有点差。但俗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他流不到我这块田,流进你那块也是好的。”

闻冬想了想,弱弱地说:“是你措辞太有歧义了,还是怎么的,流进来这种比喻,为什么我听起来总觉得有点黄……”

“……是你思想太污了,谢谢!”

上机前给爸爸打了个电话,爸爸说有课要上,不能开车来接她了。

“不用不用,我打个车回家就行。”闻冬神神秘秘地说,“我可带了一大堆礼物回来,所以你今天上完课,早点回家。”

“一大堆礼物?除了奶奶,我,还有你妈,你还给别人买了礼物?”

闻冬理直气壮地说:“不是你让我给孟平深——孟老师买的礼物吗?”

她在飞机上睡了一觉。一觉醒来,再往窗外看,就看见了家乡的影子,密密麻麻像是玻璃箱子里的微观模型,忽然间就记起了读书时读到过的小林一茶的骈句。

故乡啊,

挨着碰着,

都是带刺的花。

那时候读着只觉意境很美,如今想来,却又有了更为切肤的体会。

C市的机场虽没有首都机场那么人满为患,但也仍旧比平日里拥堵很多。闻冬将托运的行李从传送带上费力地抱到地上,还没直起腰来,就发现眼前多了一双纤尘不染的皮鞋。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去,表情一下子怔住了。

“孟……孟……”嘴唇动了两下,愣是没把他的名字叫全。

孟平深接过她手中的行李,不紧不慢地问:“半个月之前才见了一面,怎么记性这么差劲,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闻冬忍不住弯起了唇角:“是是是,我记性差。可是你怎么来了?”

“来拿礼物。”孟平深看了眼手里的行李箱,“听说有人受闻教授逼迫,不得已给我也带了礼物,特地来看看。”

“才……才不是不得已……”她小声嘀咕,面红耳赤。

“什么?”孟平深似乎没听清,微微低头,靠近了些问道。

闻冬立马大声说:“知道是不得已就好。要不是我爸让我做个知恩图报的人,我才懒得大老远给你带礼物回来,劳神劳力!”

她卸下背包,拉开拉链,掏出一只黑色的小礼盒:“喏,拿去!”

表情似乎很嫌弃。

孟平深接了过去,低头看一眼,抿嘴微微一笑:“多谢。”

“反正要给我爸妈买礼物,顺便就给你一起买了,所以不用谢。”闻冬努力表示出这礼物来得很容易,一点也没有费心思的样子。

孟平深也没再说话,只是含笑看着她。奇怪的是,他越看她,她就越心虚,到后来竟然只能面上发烫地移开视线,左顾右盼。

奇了怪了,他一副洞察一切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闻冬只能佯装镇定:“还等礼物呢,肯定是我爸指使你跑腿来了,是吧?”

“走吧。”孟平深笑而不答,拎着行李箱转身往外走。

偏偏机场里人来人往,闻冬个子又不高,被几个人连续挡了挡,再一抬头就找不着孟平深了。

她踮起脚在人群里四处张望,孟平深却从身侧拍拍她的肩,她转头看见他,顿时又放下心来。

“跟紧些!”他嘱咐她。

闻冬点点头,开始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他的背影修长挺拔,笔直如戈壁上的一株白杨,衣着总是简单干净,因为穿的人气质卓然,而变得出众耀眼起来。

他替她拎着那只粉红色的波点行李箱,看上去像是完全不搭的人和物。可他不以为意,反倒把注意力放在了身后的人身上,不时回头确认一眼她是否还小心地跟在他后面。

他是专程来接她的,想到这一点,她的嘴角像是受到牵引一般,止不住地向上翘。

闻冬的目光落在他空着的那只手上,手指修长好看,在空中自然而然地弯成漂亮的弧度。她心下一顿,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慢慢地朝他的左手靠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还差一点点了。她心跳如雷。哪知道孟平深却忽的回过头来,再一次确认她没有走丢。

闻冬的手还僵在半空离他咫尺之遥的地方,顿时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孟平深看看她,又看看那只僵住的手,眉头微扬。

她尴尬地解释说:“那个,怕……怕走丢,所以……”

所以想牵你的手?

开什么国际玩笑!

这因果关系未免也太牵强了好吗?

她嗫嚅着,开始在心里咆哮自己做什么不好,非要吃了熊心豹子胆似的去拉他的手。还好没拉到,这万一要真拉到了,那……那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闻冬红着脸不吭声了。

孟平深却不动声色地把空出来的左手递给她:“牵着吧。”

机场嘈杂的人群里,他一动不动地把手伸在半空中,安静地等待着她的手。

诶?

诶诶诶?!

闻冬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却见他理所当然地反问一句:“不是怕走丢吗?这样就不会走丢了。”

是那种完全正直无辜、毫无邪念的眼神。

闻冬迷迷糊糊地把手放进了他的手心,温热干燥,宽厚踏实的手心。

心跳的速度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大厅外是晴朗的天空,金色的阳光遍洒一地,仿佛一地跳跃的碎金。而她的身前是安静温和的男人,漆黑的发梢经阳光一照,仿佛也笼上了一层温柔的薄纱。

咦,怎么像是走在云上?软绵绵,轻飘飘的。

她低头看着那两只交握在一起的手,心脏像是热气球,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只可惜走出大厅,人潮不再拥挤,孟平深也松开了手。

“到了。”他停在车前,打开车门,回过头来,便看见表情略低落的她,眼里带上了些许笑意,“怎么了,不高兴?”

“哪……哪有?”她迅速打开车门,钻进车里,收起那副失望的表情。

孟平深唇角微弯,不动声色地也坐进车里,发动汽车。

闻冬一直以为他会送她回家,却不料汽车最终竟停在了他家楼下。

“诶,怎么不是我家?”她后知后觉地问。

孟平深却说:“肚子饿了,开不动车了。”

“……”

“吃了午饭再走吧!”他很诚恳的表情。

“你请客?”

“我请客。”

闻冬欣然同意——既然他请客,不吃白不吃。

哪知道他却带她往家的方向走去。

“诶,不是要请我吃饭吗?”她忽然顿住脚步,“怎么是去你家?”

孟平深镇定地说:“你好不容易回来,吃顿家常便饭,岂不是更温馨?”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的样子,闻冬也就不反驳了。她第二次踏进他的家门,还未来得及多打量打量这屋里有什么变化,就见孟平深换好鞋子,踏进餐厅,打开冰箱,拿出西红柿和鸡蛋。

她油然而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别告诉我你打算请我吃——”

“西红柿鸡蛋面。”他好心地帮她补充完整。

闻冬脸上一黑:“孟平深,你是不是也太小气了点?说好请我吃饭,家常便饭就算了,到头来居然只有一碗面条?”

“最近课多,这几天都没抽出时间买菜,家里存货不多,就剩下这两样了。”他把手里的东西朝她递来,微微一笑,“凑合一下吧!”

闻冬震惊地看着他递来的食材:“所以你不光抠门,还无耻到要客人亲自下厨伺候你的地步?”

“不是无耻,是用心良苦。闻教授常常担心你离家在外,照顾不好自己。我为了让他放心,帮他磨练磨练你的厨艺,提高你独立生活的能力。”

这人到底还是不是孟平深?

闻冬忽然很想抓住他的肩膀拼命摇晃,把这个附身在孟老师身上的奇怪灵魂晃走,还她一个温柔正经的孟平深。

可她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接过食材,一边念叨他太无耻,一边动手下厨,还不忘凶巴巴地回头命令他:“别傻站着,过来打下手!”

于是——

“西红柿,洗干净!”

“鸡蛋搅匀!”

“诶诶诶,烧水啊,别偷懒!”

“看我干什么?动手呀!”

厨房里是她一个人叽叽喳喳的声音,不耐烦,凶狠,趾高气昂,毛毛躁躁。她一边支使着他,一边专心致志地下面,放调料,有条不紊地忙活着。

这样忙着忙着,再一回头,才发现已经闲下来的男人就站在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含笑注视她拿着筷子在锅里搅拌的模样。那眼神专注,柔和,仿若有星辉盛放。

面上又忽然一红。闻冬有些慌,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只能又凶巴巴地冲他说:“干吗呢干吗呢?没见面快熟了吗?拿碗呀,盛面啊!”

孟平深仍是带着笑意,从橱柜里将空碗递来。她低头捞面,也不知是水蒸气,还是温度太高,面上越来越烫,像是也和锅里的面条一样被煮沸了。

两人在餐桌上对坐着,低头吃面,头顶是明黄色的灯,照得室内有一种温暖宜人的感觉,就和上一次的场景一模一样。

闻冬低头吃面,暖意顺着面汤一起入了胃,再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夹起一根面条,也没抬头,小声说:“你是故意的吧……”

没头没尾的一句,连他故意做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孟平深却弯起嘴角,坦然承认:“对,我是故意的。”

她更加不敢抬头了,只是戳着那根面条,再问:“为什么?”

他放下手中的筷子,抬头看着眉眼低垂的她:“这屋子太空了,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吃饭,连食欲也没有了。”

“……”

“这样感觉好多了。”他轻笑两声,“有你陪着吃顿饭,西红柿鸡蛋面也好像变丰盛了。”

闻冬的脸上像是有杏色的油墨缓缓晕开,没一会儿就爬遍了面颊,抵达耳朵。她想笑,又拼命克制住,只哼了一声说:“那是因为我秀色可餐。”

孟平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险些把面汤呛进气管了,赶紧深呼吸,稳住笑意。

闻冬怒道:“你……你这是什么反应?”

他好不容易把呼吸调整过来,边笑边说:“抱歉,抱歉,生理反应,不好控制。下次我注意。”

闻冬把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搁,恼羞成怒地转身往客厅走。可是她走到电视机前面,却发现原本放有装饰物的电视柜上变得空空荡荡的。咦,这里之前好像不是这样的啊……

她脚下一顿,忽然间记起来了,这里原本放着一只相框,相框里是孟平深与前女友、母亲三人的合照。

怎么会不见了?

她呆呆地站了片刻,直到孟平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在看什么?”

“这里。这里之前……”她忘了生气,只是疑惑地回头看他。

却见他把目光投向她,漆黑透亮的眼眸好似一片深海。片刻后,他嘴唇轻启:“有的东西一直放在这里,很容易叫人忘了它的存在。但上一次有人提醒了我,过去的事,留在过去就好,不必带在生活里。”

闻冬呆呆地看着他,慢慢地追问一句:“东西是收起来了,心里呢?”

如果心里还是满满当当的,光是收起物质上的东西,又有什么用?

片刻的沉默。

一秒,两秒,也许过去了更多秒。

闻冬的心里像是有千万只蝴蝶在飞舞,惴惴不安,难以平息。直到孟平深缓缓开口,字句清晰地说:“这里也已收拾妥当,正虚位以待。”

那一万只飞舞不定的蝴蝶刹那间齐齐顿住,定格在心脏之中,动弹不得。

他说什么?

也已收拾妥当,正虚位以待……

闻冬的大脑已然不听使唤,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看着那双宁静柔和,仿佛黑曜石一般淬了光的眼睛。

“什……什么意思?”她磕磕巴巴地问出一句,不敢想太多,却又不得不想太多。

孟平深却笑而不语,只是绕过她,从书柜里拿出一张碟片,递给她。

她低头一看,法语电影,看不懂……于是仍然只能呆呆地抬头看着他,一脸茫然。

“不是说回来以后想再来找我一次,吃顿饭,看个电影吗?”他从她手里拿回碟片,取出光碟,放入DVD之中。

闻冬看着他蹲下身去忙活,这才似乎会意过来。上次离开C市去北京的时候,她曾眼巴巴地望着他,问他下一次还能不能再找他,像老朋友一样吃顿饭,看看电影。所以他……他是在践行上一次许下的诺言。

然而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丝毫没有把电影看进去,所有的感官都被坐在身侧的人攫住。

他笑了,身体微微颤动,笑声轻快愉悦。

他皱眉了,不过一个细微的动作,却被他做得煞是好看,叫人也忍不住跟着提起了心。

他放松地坐在她旁边,毫无顾虑,没有防备,表情轻松自然,卸下了讲台上的严师形象,俨然一派居家男士的温和模样。

闻冬慢慢地,慢慢地放松下来,把自己投入到他亲自挑选的电影之中,跟他一起开怀大笑。

呐,这是她喜欢的人。

曾经的她被他的正直、严谨、温和、英俊所吸引,而今他以这样随意的姿态坐在她身侧,褪去了往日的光芒,显露出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子形象。他也会皱眉,也会大笑,也会为一部喜剧片乐不可支。

可这样的他却更加真实,更加可亲。

电影结束的那一刻,她忽然间侧过头去,轻声说:“孟平深,读书的时候喜欢你三年,对关于你的任何事情都倍加关注。但如今看来,那漫长的三年却好像也不及这短短三个月里,对你的了解更深。”

他也看着她,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原本以为他该问她一句,“你都了解了些什么”。

在电影潺湲舒缓的结束曲中,孟平深微笑着坦然地望进她眼底。

我当然知道,因为那是我刻意为之。

他知道闻冬不会明白其间的深意,也并不打算再多说什么。

昨夜与阔别多年、重回C市的挚友见面,酒过三巡,朋友问起那个他在电话里反复提到过的学生。

“所以那个小姑娘现在还惦记着你吗?”

“大概是。”

“诶,上次给你出的主意不管用?”陈遇然放下酒瓶,“不应该啊!不是让你在她面前放下老师的架子吗?让她看到你不是那什么高高在上的教授,离开了你擅长的知识领域,你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吃喝拉撒,爱干啥干啥……按理说,她也该认清你不是她想象中那个完美教授了。怎么,她居然还惦记着你?”

孟平深低头笑了:“是啊,她居然还惦记着我。”

本意是想让她知道,那个她喜欢了三年的人并不是真实的他,是她根据他的片面表现所幻想出来的人。真实的他,遇到伤心事也会一蹶不振,偶尔还会起了孩童心性与人拌嘴,他并不是永远像在讲台上那般清风霁月,更不是整日一丝不苟、严肃认真。

可她竟然还惦记着他。

陈遇然哑然,半天才撇嘴说:“那怎么办啊?没能帮你让她死心,哥的诸葛然称号也枉费了。得得得,要杀要剐,你吱一声,我考虑考虑要不要同意。”

“不杀不剐,恕你无罪。”孟平深喝下那杯酒,像是想起了什么,眼里慢慢浮起一抹笑意,“这结局虽然出乎意料了一点,但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陈遇然一惊,专心地掰着他的下巴左看右看,最后得出结论,“我的个神兽,看来这次不光是人家妹子惦记你了,我们的孟大禽兽也惦记上人家了。”

惦记上她了?

喝多了,脑袋有些沉。

孟平深闭眼,恍惚中看见了母亲入土的那个夜里,寒风入骨,她穿着裙子从草坪上跑来,远远地叫了一声:“孟平深?”

他抬头,看见她透亮的眼睛,像星星。

她擦燃一根火柴,告诉他,这世上总有什么是为他而闪耀,万家灯火里虽没有留给他的那一盏,但她却心甘情愿做丹麦童话中的小女孩手中的那支火柴,为他照亮一个令人欣羡的美梦。

她不会知道那一刻她的孤勇,即使带着孩子气,也给了他走出悲痛的力量。

也是从那一夜起,他才知道这世上其实没有什么绝对的一见钟情或是日久生情,不过是在最恰当的时刻,看见了那个恰当的人。即使她没说什么,只要默默地站在那里,一个眼神便能令人刻骨铭心。

就好像泰戈尔写的那样:“你微微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话。而我却觉得,为了这一刻,我已等待良久。”

电影看完,也该送她回家了。

这一路上两人都陷入一片奇异的沉默之中,只有车内的电台轻声放着舒缓的音乐。车窗外是已然显露出节日氛围的熟悉街景,闻冬侧头看着这座生她养她的城市,有一种终于回家了的欣慰感。

车停在闻冬家的楼下,孟平深从后座帮她把行李箱搬出来。闻冬说放在这儿就好,爸爸一会儿出来帮她拎回家。

孟平深径直拎着箱子往楼道里走:“还是送佛送到西吧。”

他一路送她到家门口。闻冬开了门,回头问:“要不要进来坐坐?”

“不用了,下午有课,我直接去学校。”孟平深看她片刻,唇角微扬,“再见,闻冬。”

他转身离开,很快消失在楼道里。

闻冬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蹲下身去拉行李箱,四处翻找着什么。终于找到了,她一把抓起那东西,也顾不得关上行李箱,便朝着楼下飞奔而去。

“孟平深!”她跑出楼道,气喘吁吁地在十米开外追上了他,对上他回过头来诧异的目光,她顾不得许多,只把手里的东西朝他一递,“这个,这个忘了给你。”

午后的小区宁静安谧,只有眼前的小姑娘一路风风火火地追上了他,面颊因剧烈运动而染上了些许鲜艳的色泽。

孟平深低头看着她紧紧攥在手里的那件东西,忽然间怔住了。

那是一件灰色毛衣,上一次见到它已是好多个月前,母亲还未去世的时候。那时候母亲一边织着它,一边含笑叫他到她跟前去,方便她拿着半成品在他身上比比划划,看看尺寸是否合适。

可如今……

他缓缓地伸手接过了那件毛衣,许久都未曾开口。

反倒是闻冬有些尴尬地低头说:“上次……上次去你家看见这件毛衣,想着还没织完,就这么浪费了也怪可惜的,所以就自作主张,偷偷带走了。不知道你会不会介意,不好意思……”

没听到他的回应,大概是真的不高兴她的自作主张,闻冬面上越来越烫,开始垂头丧气地懊悔起来。

“对不起!我就是一时冲动,想着阿姨大概也会惦记着这毛衣,就想帮她完成这个念想,也算是给你留点属于她的东西……对不起!真的不好意思!是我太——”

“谢谢你。”

诶?

闻冬不确定地抬头看他,只望进一片明亮的深海之中。

孟平深慢慢地收拢了手指,将毛衣牢牢地握住,好似握住了什么至关重要的回忆。

他的呼吸都有些沉,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感觉到胸腔里沉甸甸的重量,将心脏都充盈得膨胀而潮湿。

而闻冬全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忐忑不定地仰头看着他,怕他生气,又想看出那平静的表面下是否藏着些别的情绪。

孟平深就这样看出了她一览无余的情感,看着她明亮澄澈的眼,和她略显孩子气的秀气面庞。

这个小姑娘!

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忽然间上前一步,伸手在她背上轻轻一带,单手将她拢入怀中。在仍旧寒冷的空气里,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白雾氤氲。

那是一个动作很轻、但异常用力的拥抱。

闻冬浑身一僵,猝不及防地被拥入怀里,大脑几乎呆滞了。好半天她才慢慢回过神来,双手都不知往哪儿放,只能揪着衣角,听着心脏狂跳的声音。

这样静默很久。就在心脏一路以火箭发射的能量叫嚣着要冲出天际时,她终于听见孟平深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谢谢你,闻冬。”

她的脑袋缩在他的胸口,不敢抬头,怕一抬头就会泄露出这一脸痴汉的表情,只能埋头闷声闷气地答道:“不,不客气!小事一桩!小事一桩……”

他低声笑起来,身体也随之微微颤动,像是枝头簌簌落下的轻软白雪。

“对我来说,并非小事。”

“……”

“我妈要是知道她的心血有人替她完成了,也一定会感谢你。”

闻冬紧张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呆呆地又回答说:“那……那你帮我告诉她不客气,举手之劳,应该的。”

那阵白雪颤动得更加厉害了,笑声也轻快悦耳。

孟平深笑了片刻,含笑轻声说:“好,我会告诉她不用客气。应该的。”

最后三个字咬得清晰明快,仿佛别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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