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册封大侠已经十多年了,基本上每个县都有一个大侠。余霞郡就有七个大侠,薛大侠的名声是大侠中最好的。人人说他慷慨好客,义薄云天。不但不刁难咱们义士,还主动帮助指点,真乃名副其实的大侠。”
车轮碾过树叶,沙沙作响。树林里,杨栋的嗓子格外洪亮。
坐在驴车上的少年一直认真听着,突然道:“等等,难道其他大侠会为难义士吗?”
杨栋道:“这个……说不得。究竟我们义士有求于大侠。只要登上九州忠义榜,有了功勋,必然要在每县大侠处兑换功法、丹药、兵刃。既然受制于人,其中难免有委屈之处。”
汤昭皱眉道:“兑换榜单不是有朝廷定例么?怎么还能受私人刁难呢?”
杨栋哂道:“你这话说的。那《大晋律》也是朝廷定的,天下少了贪赃枉法的狗官了吗?义士虽然比庶民百姓强些,说是比照举人,但也就是有口皇粮吃。大侠可是真正比照县令,名也有,实也有。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大侠对我们来说,又是县官,又是现管,你想想这还了得?像我们白河县的孙大侠,那个名声……谁要兑榜不给他折腾个几回?”
“但是据说——据说薛大侠就不会这样。无论是谁,是熟人还是生面孔,是本地人还是异乡人,是穷人还是富人他都一样看待。不但兑换功勋绝无偏私,而且还会主动指点后辈。若上门的义士有什么困难,他一定慷慨相助。”
少年精神振奋,道:“我听说的也是这样!只要见过薛大侠的,异口同声都说他好。”
说完,他又有些惴惴,道:“但万一……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呢?”
杨栋按住大刀,道:“那他马自认倒霉呗,还能怎样?这个最好名声的大侠都这样了,其他大侠有什么分别呢?”
汤昭双手交叉,似在发呆,又似在祈祷。
不知不觉间,树林渐渐稀疏。枝杈缝隙处,露出虎皮山石粉墙。
紧接着,一座富丽堂皇的庄园映入眼帘。
庄园依山而建。灰瓦飞檐以下,粉白高墙远远蔓延,将广厦屋宇牢牢合围,浑如堡垒,远远看去,遮天压地。
此时已近黄昏,阳光斜照在门额上,“合阳大侠府”几个大字熠熠生辉。
门匾以下,朱漆大门紧闭,两头石狮子一左一右,好似两个门神。
几人停下脚步,望着高门绮户,只觉得气魄逼人,都升起一股怯意。
还是杨栋挽起袖子,道:“我去。”
“啪啪啪——”
门环扣响,声音传了很远。
门内寂静许久,吱呀一声,缓缓开了一道门缝。
一阵咳嗽声传来。
门缝里伸出一个头颅,未见容貌,先见满头华发。
一个老者眯着眼睛出来,道:“什么人打扰老头睡觉?”
杨栋虽见他老得朽木一般,但这是合阳大侠府上的老门子,绝不能得罪,当即抱拳道:“在下杨栋,乃是余霞郡义士。为九州忠义榜来拜见合阳大侠。”
那老门子神色呆滞,“啊?”了一声。
杨栋心中咯噔一下,心想:莫非是个老糊涂?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银光闪闪的帖子,道:“这是杨某的义士帖,麻烦通报一声。”
义士帖是朝廷颁发的凭证,上面记录着一个义士的姓名、籍贯、出身等等,还有所有的功勋。想要兑换榜上宝物,必要义士帖。杨栋这个义士帖常常擦拭,表面光亮,一尘不染。
门缝里伸出一只橘皮般皱纹堆叠的手,抓住义士帖,颤巍巍收回去。
杨栋眼见自己最宝贵的义士帖在那只手上颤颤悠悠,几欲掉落,心中十分着急,道:“老管家,你抓紧些。”筆趣庫
就听那老门子道:“咦,这张帖子怎么这么轻啊……”
杨栋强笑道:“镀银的嘛,也不算重。”
老门子不住叹道:“太轻了,太轻了,抓不住啊。”
杨栋在那里空着急,他后面汤昭低声道:“风哥,那老人家的意思不会是……”
隋风点头,手指轻轻捻动。
这个动作人人都知道,汤昭忍不住露出怅然之色。
他们旁观的知道了,杨栋偏偏当局者迷,竟没反应过来。
最后,那只手在伸到门前的时候,老门子终于道:“我说小伙子,你除了带义士帖,就没带别的东西吗?”
杨栋“啊?”了一声。
老门子语气已经很明显的不耐烦,道:“就没有什么硬货吗?”
杨栋呆了一下,突然觉得很沮丧,一路强打起来的精神难以维持,只余下灰心,道:“倘若我没带,之前立下的功勋通通都不算数了吗?”
话音未落,老门子手一抖,银色的义士帖已经掉落。
正面朝下,落在尘埃。
“哎呀呀,人老了,手抖,握不住。我去躺一躺。”
说罢,大门又向内关起。
凭杨栋的敏捷身手,其实来得及落地之前捞起,但他竟头脑一片空白,不能反应。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名字正面砸在地上。
耳边又传来“吱——”的关门声。
仿佛有“蹦”的一声,一根绷直已久的弦突然断了。
他双手齐出,一手撑住门扇,另一手伸进门里,把那小老头拽着脖子薅出来,叫道:“老匹夫!竟敢辱我!”
那小老头给他拽的脚离地,竟不怎么惊慌,指着他道:
“孙子,赶紧把手放开!”
杨栋额上青筋暴起,大声吼道:“你去——去把姓薛的叫出来,让我瞧瞧他,瞧瞧他是不是和你们一伙儿的?他若也是个黑心肠,不用你们赶我,我自己走,再不踏上合阳县一步。你们快叫他出来,叫我死了这条心!”
那小老头瞪着他道:“你放不放手?”
杨栋道:“老狗——”
只听得“汪汪汪”几声吠叫,大门突然洞开,冲出一群恶犬来。
恶犬有黑有黄,个个强壮凶悍,来如浪潮,猛地撞在杨栋身上,把他撞了一个跟头,紧接着围着撕咬起来。
杨栋大叫一声,在撕咬中抱头翻滚,滚到一边,连滚带爬勉强起身,抽出一只手用刀子挥打,轰开群犬,想要反击,又险些被身后一犬掏了后路,再也受不住,撒丫子便跑。那群恶犬追着他撕咬,前后包抄,追得他头都抬不起来。
他一路跑一路大叫:“姓薛的,算我瞎了眼,你这伪君子还不如人家坦坦荡荡真小人。啊……我曰……我曰你大爷……我曰你姥姥!”
狗吠声、人叫声一路远去,只听得杨栋最后叫道:“我曰你八辈儿祖宗!”渐渐不可闻。
老头儿拍了拍身上土,颤悠悠爬起来,道:“小贼,你这样我见得多了。还治不得你?”
这时,他才看到旁边的一辆驴车,驴车上还坐得有人,还是个瘦弱的少年,说少年都勉强,看他身量,简直就是小孩子。
大概是从没在门前看过这么小的孩子,他用昏花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这少年。
汤昭也在打量那老者,他发现这老者是真的年老。老到暮气沉沉、油尽灯枯,老到让人忘了他之前的种种而心生恻隐,老到面目模糊。
就听那老者声音含混着道:“你是谁?在这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汤昭愣了,伸手擦了一下眼睛,原来不是错觉,是真的模糊。是他自己眼前模糊了。
刚刚恶犬扑人的瞬间,他心头升起一股极失望、极难过的情绪,不知不觉间眼睛酸涩。
可是他绝对没有哭!
又有什么哭哭啼啼?!
他仰起头,心中天人交战。
最终,他还是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还有一个手掌大小的匣子,道:“学生汤昭,奉先师遗命拜访薛大侠。现有大侠故人书信和信物,请代为转呈贵上。”
他手掌伸向脖颈,既然决定以遗命为先,倘若老头执意索贿,他只有将颈上项圈奉上。
那老头儿接过,拿着书信对着太阳照了照,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汤昭,居然没说什么,道:“等着。”一步步挪回大门,反手将门关上。